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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贰 残园主人(中) ...

  •   两人才踉跄地没走几步,眼前忽然亮光一闪。
      他只觉得身下的居雾突然失了力,如同一团泥水塌落下去,连带着背上的他也摔得头昏眼花。他心知不好,也顾不得那许多,只迭声问道:「居雾、居雾!你怎么了、居雾?」双手胡乱在居雾身上摸索着,却只沾了满掌的黏腻。
      「也儿。」暗夜中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他闻声抬头,怔怔道:「……父亲?」
      「也儿。」他被一只坚硬厚实的手臂拦腰托起,来人安抚似地说道:「没事了,也儿。侯府遭悍匪袭击,那居雾是这群匪人的内应,想劫持了你去。为父刚刚已经了结了他,没事了,你已安全了。」
      匪人?内应?
      被抱在主戈侯怀里的少年萧也纵有满腹狐疑,却也聪明地没有问出口,只受宠若惊地任由父亲把他抱到一处房屋内。

      待进了门,父亲「嘶」地一声擦燃了火折子。他这才看清屋内原来还有旁人:大夫人和随身丫环、管家、哥哥萧甲的侍从停云……不知为何,看见他,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当然,他也没有忽略大夫人脸上一贯的鄙夷神色。
      他听见大夫人问道:「没死?」
      「啊。」父亲道:「没死好。这样拖延的时间还能久一点。」
      这段语焉不详的对话过后,就看见父亲拿过来一袭紫貂裘亲手为他披上——这个在记忆的最初英挺而威武的男人,此时却如一个垂垂老去的陌生人,急切而笨拙地展现他生疏的关怀:「也儿,跟爹和你大娘走。这群匪人太过凶悍,侯府怕是守不住了。我已经让你大哥已经先和你孟叔叔走了,我们随后跟他们会合。如果呆会遇到什么事,记得一个字都不要说。听见没有?」
      直到此时,少年才流露出了然恍悟了的神态,顺从地点点头。
      一行人忙乱地离开前,他不慎将桌上茶盏带落。大夫人还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到哪里都是个拖后腿的。」

      对方来势汹汹,将整个侯府把守得水泄不通,他们没有多久就被几个黑衣蒙面的悍匪捉将住,提往首领处。
      不耐于大夫人呼天抢地的哭声,同样未以真面目示人的首领挥了挥手——只见几个手下手起刀落,当下就将女眷们屠了个一干二净,转眼只剩了他和父亲。如此心狠手辣、令人发指的行径,看来对方今日不将侯府灭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不敢去看大夫人的尸体,父亲强自镇定地道:「不知我萧某何德何能,竟能令『暗花堂』出动这么多高手?」
      「哈。」对方慢悠悠地以丝绢擦拭着滴血的剑,拖长了声音道:「这错嘛,就错在你不该也姓『萧』——」
      父亲闻言颜色骤变,嘶声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料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谁让我有这么一个好弟弟呢……」

      尽管父亲已经竭力按捺死之将至的恐惧,那一刻,他的全身上下还是开始了绝望的颤抖。
      一直站在父亲身后、默然不语的他,伸出了苍白而孱弱的小手,抚上了父亲垮塌的背脊。
      仿佛终于感知到背后小儿子无声的安慰,父亲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少年那张酷似自己的脸颊,他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罕见的、发自内心的柔情和愧疚;直到这一刻,他才能坦然地承认过去太多太多的亏欠。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最后一刻在身边陪伴、支持自己的,竟然是这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小儿子。他甚至不记得今年这孩子几岁……
      「……孩子,过去是为父对不住你。」男人怜惜地怀抱住他,「没关系,不用怕,为父会一直陪你上路……啊!你、你……!」

      颤抖的声音终于在抽搐和哽咽中戛然而止。
      男人的面孔,还保持着片刻前那种不可思议的愕然和扭曲。似乎直到死前,他都无法相信那片深深旋转着、搅扭着插入他腹部的茶盅瓷片是真实存在的。

      而少年仍旧神色空漠地站在原地。华贵的紫貂裘簇拥着他苍白而清丽的脸颊,更显得他的黑发黑瞳鲜明照人,秀美却妖艳异常。除了指间染上的、在寒冬空气中逐渐干透的血迹,他的表情和刚才相比,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只是垂眼看着男人大睁着的、涣散了的瞳孔,以一种听不出快乐还是悲伤的语气,轻声说:「『陪我上路』?呵呵,实在是太让我感动了。感动得……让我想吐!」
      哈、哈哈……陪我上路?别开玩笑了!要死你自己去死,我才不想死呢!尤其是陪你这种伪善自私到极点的人死,简直一想到,就让我恶心作呕!父亲啊父亲,你费尽心思只是为了保住大哥的命,让你的侯位后继有人,也只有这时候,你才会想起原来还有个缠绵病榻的小儿子。把能利用上的都利用上,这才叫物尽其用,是不?
      可惜你错了。父亲啊,你错就错在不该杀了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居雾;你错就错在不该为我披上大哥的紫貂裘;你错,就错在不该自信我会因为你的殷勤而盲目;你错,就错在不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将我心目中英武不凡的你的形象,摔了个粉碎!

      父亲,你为什么要来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给我非杀你不可的理由呢?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让现场所有人——包括为首的蒙面人——都吃了不小的一惊。
      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似的,那首领以一种很奇特的眼光打量着他,一边开口问道:「他们说,你是主戈侯的儿子。」又指了指那具地上的尸体,「他是你爹,没错罢?」
      「我爹?」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随即摇摇头:「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怎么可能是这种,为了保大儿子的命、就叫小儿子假扮他去送死的人渣?」然后又说了一遍,「他不是我爹。」
      「哈哈、哈……」首领难以自抑地大笑起来。笑完,他饶有兴味地踱至少年面前,轻佻地以没拿剑的另一只手摩挲着抬起少年的下巴:「待我看看,嗯……不愧是主戈侯的种。看看这眉眼、这身段,还真让人心痒痒的。是不是、兄弟们?」
      身后一众黑衣人也都附和地哄笑起来,个个都朝他挤眉弄眼,间或大声爆出淫邪、放荡的字眼。
      面前人又转首面对他,以一种听似玩笑的、不正经的口吻,调笑着问道:「怎么?看你这种不甘的眼神,不想死?」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生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深知这句看似调笑的话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恰恰相反,他的回答可能正是决定他生死的关键;正如他从未忽略过对方右手里从头到尾都不曾放下的凶器,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的剑和他的人一样危险。
      这是一场生命的豪赌。更是他最后一道生的光线。
      于是,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听过的、坚定不移的口吻,他回答道:「我,不想死。」

      他叫他跪下来、自所有人的□□爬过。他跪了,爬了。
      他让其中一人当场小解、将接下来的臊臭的液体喂给他喝。他喝了。
      他命他把衣服脱光,以羞耻的姿态躺下来。他没有犹豫。
      当他强忍着体内一波波剧痛的侵袭、任由自己白皙而清弱的躯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狂乱地摇摆着,他想,我没有错。
      我只是想活下来。
      还是忍不住侧过脸,让泪水无声而快速地流下。居雾,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无可救药、自暴自弃的烂人。将自己的不幸迁怒于他人,也只是为了维护那点所剩无几的、可笑的破烂自尊罢了。却想不到到头来,被我伤害的,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温柔待我、对我说真心话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用生命来回护于我的人。

      不久,一个黑衣人便进来在首领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他浓眉一扬:「哦?带上来。」然后又随手将自己的披风扔给还趴在床榻上的萧也。
      又有两个人将一个青衣小帽、小厮打扮的人拎进门来,随手往地上一掷——「刚刚我的手下在侯府东南角的狗洞发现了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侯府的大公子,可这个人却坚称自己只是府上的奴才…这可怎么办呢?」那首领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也道:「既然你是侯府二公子,那由你来指认就再好不过了。若你说『是』,他就是;若你说『不是』,他就不是,这样…可好?」
      闻言,地面上觳竦不止、一直哭喊「我不是主戈侯的儿子」的那人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当他的视线触及萧也的那一瞬,顿时迸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和企盼、以及卑微的哀求之意。只是那张和自己相似的年轻面孔上斑驳纵横的涕泗,又让萧也发自内心地一阵呕心。
      父亲呵,你可曾看清楚?这就是你认定的侯府继承人。既然你对他心心念念、不惜以命相护,我又怎么舍得呢?

      于是,他笑了。那是一个甜蜜得让见者失魂落魄的微笑,胜过你所见的一切美好事物——以他最温柔的声音,少年亲昵地唤道:「大哥……」
      父亲啊,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独自上路、带着遗憾在黄泉孤单游荡呢?

      「别看了。」

      他看着大哥那张逐渐扭曲的、惊恐而绝望的脸。视线虽然被泪水洇湿,可是他一生中却从没有一刻比此时,看得更加透彻、清楚。
      他的目光渐渐空茫、涣散开来,焦点似乎已经投射在了无限远的某处。他看见无边无涯的宇宙,看见璀璨流转的星辰;他看见沧海,三千年一次的潮涨,三千年一次的潮落;他看见蝴蝶,撞入蛛网中的动作;他看见一颗沙砾,随风落入了谁的掌心……
      只要他想,世间没有他看不见的物事。他不知道想要看见什么,却像着了迷、入了魔一般,他不能不看。他必须一直看,直到——

      「别看了。」

      他一怔。眼前的影像似乎有些扭曲、重叠。不过没关系,他眨了眨眼,只要继续看着——

      「别再看了。」

      这一次,有东西直接覆盖了他的眼、拦截了他的视线。三千幻法于一瞬寂灭,一切又回到了母体般沉静安祥的黑暗里。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某处又隐隐有些恼意。这是一双温润如玉的手,在左手的指腹处有薄薄的、粗糙的刀茧;和它的主人不同,这双手总是带着异常和暖的温度,总能最及时地把他从一个接一个的梦魇中唤醒。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身边多了这么多人。可是敢于直接碰触他的人,还是只有她而已。

      想起他第一次试图凝视她时,她也是这样。直接而放肆地将手覆盖住他的眼睛。
      「别看了。」
      「把你的手,拿开。」
      「别再看了。我不喜欢你那样的眼神。」
      「……为什么?」
      「看得太清楚了,也就无处可藏了。看得太透彻了,也就无法伪装了。……如果连自己都骗不了,那活着,不是会很痛苦吗?」

      痛苦?他不知道,也并不了解。既然他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喜悦」,那么与之相对地,也就没有所谓「痛苦」。
      同样地,他也不了解,她的这句话,到底是在说他呢,抑或是在说她自己。十三年来,他时时觉得她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但正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更加不能放纵自己靠得太近;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从未了解过他,正如他也从未了解过她一般。

      他知道她当初选择修习「洗髓经」的原因。
      这本是少林密宗典籍里至刚至猛、正大光明的一种纯阳内功。多为男子习得,只因纯阴之体与之相悖相克,所以极少有女子尝试。可是当初,只为了青冥所说的那一句「纯阳内力对缓解体内阴毒大有裨益」——
      不错,正是因为他当年身中的剧毒,才导致今日的他失去独立行走的能力。

      当天,黑衣人首领在临走前给了他一枚药丸,并说:「不想死,便吃了它。」
      他没有选择,吃了。
      首领这才告诉他,他服下的是江湖上一种奇毒,名日「此去经年」。此毒虽极阴极寒,却不会令人马上致死,只会逐步消耗、削弱他的体质,人也便渐渐消沉憔悴,最终全身瘫痪而亡。

      然而他毕竟活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贰 残园主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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