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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更忆初相见,碧落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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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城中住了半月有余后,紫丞别了父母,与楼澈一同重又向北,径往华山而去。两人都明白这一战的意义,各有心事,何况一战之后便是分离之时,心中均是不舍,是以一路缓缓而行,直走了近二十日,才到了华山脚下。
华山地处洛阳之西长安以东,名居五岳,汉朝之时以洛阳为都,是以西岳这个一度停用的名字才又重新传了下来。它素来与东岳泰山齐名,壁立千仞,群峰挺秀。所谓“势飞白云外,影倒黄河里”,华山天外三峰,西有莲花,南有落雁,东有朝阳,美景无双人迹却少至,都只是为了一个险字。
楼紫两人存心将华山美景尽数游览一番,于是从西而上,过了南峰后再折而向东。饶是两人轻功了得,行路也颇不容易。眼下南方已算是春天,但华山居北天气阴寒,尚在攀爬朝阳峰时天候骤变,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两人在雪中又行了一阵,雪势愈发大了,脚下也渐渐滑溜,风雪中道路难以辨认,如此若是一个不留神,难免会掉入这万仞深谷。楼澈往山上看看,终于说道:“弹琴的,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雪吧。”紫丞点头,两人向旁而去觅了株古松,那松树生得如同伞盖,树下倒是个避雪的好地方。天色渐晚,万籁俱静之中听得风过松林,落雪簌簌,只觉超然外物,心神俱是一片明净。
紫丞指着西边的山峰对楼澈说:“你可知那是什么山峰。”楼澈摇头:“我也是第一次来华山,哪里又会知道。你想去的话我们明日去就是了。”紫丞听了微微一笑答道:“那是玉女峰,自然是要去的。春秋时秦穆公有爱女名为弄玉,你可曾看到过这故事?”
楼澈一听来了兴致,伸手把紫丞双手拢在手中:“我没看过,是什么样的故事,你说给我听。”
紫丞低声说道:“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姿容绝世,通晓音律。”楼澈听到这里故作惊奇地插口道:“哦,原来她也姿容绝世,通晓音律啊。”紫丞一听这个“也”字,知道楼澈的意思,听他虽是称赞,却把自己和姑娘相比,当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瞪了他一眼闭口不言。楼澈忍不住又笑几声才追问道:“然后呢?”
紫丞刚说了句:“听闻她尤其擅长吹箫。”楼澈忍不住又插口说:“那和我师兄一样。”紫丞手腕一翻,用拇指食指在他左手合谷穴上一捏,楼澈手上酸痛,怪叫一声放开他笑道:“好我不说话了,听你说。”
紫丞这才又开了口:“相传某日弄玉梦中见到一位青年,名为萧史,亦善吹箫,自云住在华山明星崖。秦穆公使者到得华山,果然见到这位青年,于是引入宫中与弄玉结为夫妻。后来二人厌倦了宫廷生活,一夜月下吹箫,引来紫凤赤龙,于是双双乘龙跨凤重回华山。后人为纪念弄玉,在这峰上修了玉女祠,这峰便叫做玉女峰。”
楼澈听得悠然神往,看着玉女峰半晌说到:“不用理会世俗繁琐之事,隐居山林按箫赏雪,这日子当真逍遥快活。”
紫丞听得他话中之意心中暗叹,透过风雪看着玉女峰的轮廓微微点头。楼澈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开了口:“可见音律这个东西很是有用。如果我和我师兄一样擅长吹箫,和你琴箫合奏,那可美得紧了。你说,那样的话你会不会对我一见倾心?”
紫丞听他前面还说得有理,到了后面越来越不成话,脸上微微泛红:“若你是位绝代佳人,那倒有可能。”楼澈方才拿他和姑娘相比,紫丞这时候见机扳回一城,看着楼澈脸上表情,心中好笑,继续说道,“不过那样的话,好歹是不会有人来偷我的明月佩了。”
楼澈也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形:“我本来就是心疼那坛梨花酿,哪里知道偷个玉佩,居然会弄出这么多事情,要是我早知道啊……”
紫丞脸上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眼看他:“早知道便怎样?”
“早知道便早点偷来。不懂音律,有妙手空空也是好的。”
紫丞看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心中一甜,也就随他胡说八道。大雪兀自不停,枝上地上渐渐都成了白茫茫一片。两人拿出干粮吃了,闲话一阵,四周寂静之下都沉沉睡去。
楼澈醒来之时见雪已经停了,只一勾银月挂在天边。刚微微动了动,靠在他怀中的紫丞也随即醒了过来。月光本不甚亮,但映着积雪便觉得四下里一片淡淡银光,楼澈仰头看看峰顶,转回来对紫丞说:“不如我们上峰去吧。顺便可以找点东西来吃。”
紫丞也觉得此时精神甚好,便点头答允。不多时攀到峰顶,两人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原来朝阳峰顶有一大片平台,名为朝阳台,台上苍松林立,居高临险,景色不凡。紫丞站在崖边只觉夜风虽劲倒也心中舒畅,楼澈却只忙着扒雪垒石、堆柴生火,把路上捉到的一只野鸡用雪擦干净放到火上去烤,不一会便香气四溢。
两人坐在火堆之旁吃了东西,楼澈用手中树枝拨弄着火堆,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沉默了一会说道:“弹琴的,这里倒是开阔得很。”
紫丞见了这里,也早已想到这是个比武的好地方。但此时听他说来,心中还是不免微微一动。沉吟片刻说道:“楼兄,你我这次的比试,若只是比武,未免有点没意思。”
楼澈一听拊掌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那要你说便如何?”
“要比试的话,拳脚兵刃是免不了,但除此之外还可以再加一些。不如我们比试三场,除了一场比武,另外两场的比试内容我们一人出一题。”紫丞顿了顿才说,“如果对方不敢接,那就算输了。”
楼澈想了想:“好,就这么办。不过,输赢之分,有什么彩头没有?”
紫丞正色道:“这二十年之约,为的本就是约束七曜神教。你若是赢了,今后我都会约束教众,凡事以大局为重。”
楼澈摸了摸自己下巴:“那如果我输了,自然就是今后七曜神教行事流影天殊不得强加干涉,是不是?”
紫丞摇摇头:“那倒不尽然,不如先把这彩头空着,待分出胜负后我好好想想,再说与你听。”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自然不会是什么让楼兄为难之事。”
楼澈听他这么说点头答道:“那好,你出第一题。”
紫丞不答,只是站起身负手走开几步,仰望夜空默默出神。楼澈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不远处,过了半晌紫丞回身说道:“我知楼兄你诗词歌赋都甚了得,这第一题,我和你比比诗词。”
楼澈一听心中觉得有趣:“那要怎么比法,作诗么?”他作诗虽并不在行,但也算得上是能文能武,正盘算间,紫丞已经抽出了长剑:“你我江湖中人,就算比文,也不能一点武艺不带吧。”说着就势在胸前挽了个平花,身体已经轻飘飘地跃后了丈许,手中长剑高举向天,左手捏个剑诀搭在右腕之上冲楼澈一扬眉:“看好了。”口中吟道,“闲夜肃清,朗月照轩。微风动袿,组帐高褰。”口中吟诗,手中跟进,长剑剑尖自那一个“闲”字便斜斜划下,配着诗句一招招递出。
紫丞自幼所学甚博,武功路数不免杂了,比不上楼澈精纯。但此刻他剑招诗意相配,随性而至不再拘泥于一家一派,自成一格中显然武学造诣是又进一步。只听他念到:“乘风高逝,远登灵丘。托好松乔,携手俱游。”手中剑势如风,而到了“朝发太华,夕宿神州。弹琴咏诗,聊以忘忧”之时,剑法已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尽的潇洒风流。楼澈见他以诗入剑,凝重处如山嶽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心中佩服,正看的心神舒畅,却听他念完了“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与彼共之,予何所惜。”四句后忽然一声长啸,手中长剑飞出,嗤地一声插入了楼澈身旁不远处的一株松树树干。松树质地致密,可他这一掷长剑竟然没入大半,劲力所致,当真是无坚不摧。
楼澈心中还想着那句“与彼共之,予何所惜”,连叫好都忘了。紫丞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说话。楼澈半晌才转头看那没入树干的长剑,半晌后走过去握住剑柄轻轻一拉,长剑应手而出。他倒转长剑递给紫丞:“我做不到,是我输了。”
紫丞接了过来:“真的就认输?”楼澈点头:“还有两场,若我都胜,那你只赢一场也是没用。”
紫丞点头:“不错,那么就请楼兄出第二题。”
楼澈手握剑柄缓缓将自己腰间佩剑抽了出来,剑尖指向紫丞。紫丞见了他这模样自然也早已握紧自己长剑,果然楼澈身影一晃,剑势已到了紫丞身前。只听得双剑相击之声迅疾无伦地连续响了一十九声,便似一声长响绵绵不绝。这十九剑楼澈攻得固然十分凌厉,紫丞却也毫不慌乱守得异常严密,楼澈虽不能再上前一步,紫丞却也无力将他逼得后退。两人剑上带了真力,这十九剑一交,各自都觉得手臂隐隐酸麻。
“这就开打了?”紫丞问道。
楼澈一笑:“正是。”说着又猱身上前,可接下来却是全无金铁相交之声,只有兵刃破空时带起的尖锐呼啸。原来二人相处日久,于彼此武学中的诸般变化均是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双剑竟是一下都未曾相撞。这是两人艺成以来都未曾遇过之事,加倍留心之下也各自觉得甚是欣喜舒畅。
激斗之下双剑剑气纵横,四周松针落如急雨,树上积雪也随之不住飘下。两人气息渐促,招式也不似先前那般毫无破绽可寻。斗到四百招开外,紫丞见楼澈剑势一慢,顺势就去削他手腕,不料楼澈却是虚招,长剑一锁一绞,紫丞手中剑直飞了出去。情急之下伸出左手在剑身上一按,长剑借力变了方向,剑柄掉转过来正打在楼澈手腕阳谷穴之上。楼澈腕上一麻,长剑也脱手落下,两人各自跃后一步,两柄剑几乎同时掉在了地上。
楼澈也不去拾地上的剑,伸右手在腰间一抖,手中已经多了一件物事,便是他随身所携的流光丝。这东西楼澈虽只在武州相救夏皓时用过一次,但紫丞知道此物韧劲甚好,拿在手中与软鞭无异。果然楼澈右手挥出已经圈了一个鞭花:“弹琴的,我换个平日不用的兵器和你打打看,你却要用什么?”
紫丞一笑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那一长一短两根七曜令:“难得楼兄这么好兴致,紫某身边只有这两根七曜令,对付着使,楼兄不要见笑。”
两人又即斗在一处。楼澈平日从不用鞭,可这时看来招数竟然颇为熟练狠辣,那流光丝所结的鞭子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却是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起钢鞭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紫丞的两根七曜令在手中盘旋飞舞,当作了一对判官笔点、戳、捺、挑,尽往楼澈身上各处要穴打去,时而又当作□□连刺带拍,夹杂在判官笔的招式中甚是不易对付。斗得不过两百来招,他已经换了七八套功夫。楼澈眼见鞭长令短,紫丞的招数又层出不穷,也不和他近身缠斗,只要一分开一些就立刻用鞭梢去卷他手腕脚踝,软鞭扫过地面直带得积雪四下飞溅。
紫丞眼见楼澈一鞭卷上直往自己面门击来,若是被扫上了只怕受伤不轻,危机间也不及细想,一抬手左手的那根短七曜令已经激射而出。楼澈一惊猛地转了半个圈子,才险险躲过了紫丞的这件似暗器又不是暗器的攻击。眼看紫丞右手中的七曜令又作判官笔用直刺自己胸口神封穴,右手长鞭一收,左手提起已成掌势往他右前臂直削而下。
紫丞反应极快,一招未曾用老已经把七曜令交在左手,右手击出时换成了拳法。两人拳掌相交后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抛下手中兵刃,比起拳脚功夫来。
楼澈的掌法既名焚野,端是大气磅礴。紫丞胜在身法精奇,在他的掌风中穿来插去,未有半分吃力的模样。见他一掌横扫而过,轻轻跃高,脚尖在身旁树干上一点借着下落之势也是一掌拍下。见楼澈封死他这一掌的去路,和他双掌一交后又借力跃开,如此连着四招竟是足不点地,这份轻身功夫当真是天下无双。
再斗百余招后两人双掌相抵,楼澈只觉得掌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两人数次交手,这一次又连续斗了千招有余,心知在招式上无可再比,如要定下输赢那只能靠内力比拼。想起师傅所说灭日心法开头几下最是霸道不过,当下运起流影决只守不攻。感觉紫丞的劲力一浪又一浪地涌来,前力不消后力又至,心中也甚是佩服。片刻后对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已摸到些许门路,心念渐定便立刻全力反击。
如此全力施为,僵持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后,紫丞想起楼澈重伤初愈,心中微微有些担心。但手上传来的劲力浑厚无比,一旦起了相让之心只怕立刻就要伤在他掌下,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可是这样看来,若是想要两人分出胜负,只怕也就是分出生死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不禁看了楼澈一眼,楼澈也正看向他,两人心念相通,都点了点头,一使眼色后同时撤力向后跃开。
紫丞正要说话,却看楼澈忽然仰天倒在了雪地之上。心中大惊快步上前,俯身看时见他双目紧闭,只怕他伤势复发,伸手往他肩上箭伤处探去。手尚未碰到却看见楼澈忽然睁开眼睛,同时伸手拦腰把他抱住,在雪地里连续滚了两圈把他压在身下,这才笑嘻嘻地看着他:“大教主,怎么样?”
紫丞哼了一声,抬起右腿便踹,楼澈一跃而起退开两步,哈哈大笑说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三天也没用,本大爷宣布,平手!”
紫丞也站起了身:“我早知你我二人在武艺上绝难分出胜负。”
“只不过这一架不打不痛快,对不对?”楼澈接口道,“不错,当真痛快,可惜这里没有酒。”说着摇头叹气,看来甚是后悔没带酒上来,倒忘了这一路攀爬不易,就算有心也没那个本事。
“那么还有第三场,楼兄可以尽管出题。”紫丞接着提醒他,“不过,在下一胜一平,接下来这一场楼兄若是胜不了我,可就是紫某赢了。”
“着急什么,打了这么久,你不累么?”楼澈走过去捡起两人丢下的长剑软鞭,把紫丞的还给他又收好了自己的,跃上一块大石坐下对紫丞招手道,“弹琴的,你过来。”
紫丞过去坐到了他身边:“做什么?”
“休息一会,等下就知道了。”楼澈说着缩了缩脖子。此刻天将破晓气温甚低,山顶风势愈发厉害。但两人仗着内力精纯也不以为意,都只静静地坐着。
不一会群山的轮廓渐渐从夜幕中凸显了出来,山谷间的白云聚集。再过得一时,东边的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慢慢扩大,映得云层一片赤金光彩。慢慢地朱霞之色越来越浓,转瞬间金红色的太阳便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楼澈见紫丞良久不曾开口,轻声问道:“弹琴的,你在想什么?”
紫丞问道:“楼兄,你可知道,落日与晨曦有一瞬间是很相似的。”见楼澈点头,又接着说,“日落西下与旭日东升,楼兄比较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情,本大爷怎么分得出来。就两个都喜欢好了。”楼澈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不料紫丞却说:“我也与楼兄一般,落日与晨曦自然是各有其丽。”
楼澈看见紫丞望着自己,晨曦中一张脸更是让人不敢逼视,心中情潮翻腾难平,不禁说道:“弹琴的,武州城头日落的时候是你和我一起,今日也是你与我一起,所以只要有你陪着,自然就什么都好了。”
楼澈说着右手已拿起自己的佩剑举在面前。此时剑未出鞘,但见乌沉沉的剑鞘上绕着一圈圈金丝,鞘口和护环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此时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楼澈盯着剑鞘过了片刻说道:“你过去问我说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还没想好,要找个时间好好想想么?”
紫丞笑问:“现下可是想好了?”
楼澈点点头:“弹琴的,我知道这次的比试无论结果如何,你这个当教主的都会好好管束教众,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业。那么放心不下神教也是理所应当,下山以后你要回雨苍山尽管就回去吧,我也该回流影天殊见师父去了。”楼澈顿了顿,一字字地道:“至于这把剑,叫做碧落黄泉。”
说罢只是看着紫丞。
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
紫丞轻轻叹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果然好名字。”
楼澈也注视着他:“这第三场比试的题目,我已经想好了。不过现在不和你说,等我们下山,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