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从容》payaki

17、第十七章 却试问，一片痴心向谁诉

　　紫丞听得身旁似乎有人说话，微微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有烛火之光，想来已是晚上。待再清醒一些，觉得呼吸时胸腹之间不再那样刺痛。微微动了动，刚想起身，却听见楼澈的声音传了过来：“这都已经一天一夜了，这弹琴的怎么还不醒。”
　　紫丞这才知道自己原已昏睡了这么久。听着楼澈脚步似是往自己这里走来，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但片刻后仍能感觉到眼前光线一暗，想来是楼澈站在床边，挡住了烛火，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起来。
　　玄生大师一口叫破他的身世之时，他所注意到的却是楼澈脸上的表情，除了强烈的震惊外似乎还带着一些愤怒和……伤心？之后自己受伤昏迷，迷迷糊糊感觉到有股醇厚内力相助自己平定内息，那般熟悉的感觉，自然也是楼澈所为。楼澈既为流影传人，紫丞本来以为他会立刻离开雨苍山，没想到居然留在这里，自然也是因为自己之故。想到这里，愈发觉得无法面对楼澈。
　　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答道：“右使大人也看过了，说紫丞公子有楼公子帮忙，伤势已无大碍，不如楼公子今天就回去休息吧。想来明日紫丞公子也该醒了。”
　　“也好，那就麻烦容仙姑娘照顾他了。他若醒来，让他先把这药服下。”楼澈说着，似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接着就推门走了出去。
　　紫丞微微松了口气，耳中听着留在房内之人气息渐渐放缓，估计已经睡着，这才坐起身来。一看之下，发现桌上趴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大约也是七曜神教的人。床边小几上放着的正是楼澈随身所带的装着天香流转的玉瓶，想了想伸手拿过来取了两颗服下，坐在床上运气调息消化药力。待到体内气息转过十二周天，天边已微微现白，才复又躺下。
　　再醒来之时辰时已过，取过床边外衣刚刚穿好，却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昨夜所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正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看见紫丞站在房中：“紫丞公子你醒了。”
　　紫丞点点头：“请问姑娘……”
　　“我叫容仙，左使大人差我前来照顾紫丞公子。”容仙放下药碗，低头一笑，“请公子把这碗药先喝了，我这就去请右使大人过来。”
　　过不多时，腾蛇勾陈二人走了进来，虽都行动无碍，但下盘虚浮，明显伤势未愈。紫丞站起身，等到两位长辈都坐下之后才自己坐了下来。
　　勾陈让他伸手，搭了搭他的脉息：“紫丞，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已经好得多了。”
　　紫丞看他二人不再言语，心中大约明白二人此次前来所为之事，从怀中拿出一物：“小侄十六岁时爹将此物交给我，说是我生父所留。”
　　桌上放着的是一条红玉项链，其实腾蛇勾陈自小与紫狩熟识，在存了“他是紫狩之子”这个念头之后去细看紫丞面貌，自能看出端倪。再加上这昔日紫狩随身之物，哪里还有半点怀疑。勾陈的手微微发抖，颤声问道：“原来你爹娶的人竟然是露朝雪。那你爹呢，你可知道他究竟如何了。你又为何会被刘家抚养长大？”
　　紫丞定了定神，低声道：“生父下落，紫某并不知道，我爹曾经多方探查，都没什么结果。只怕……”
　　腾蛇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刘协可是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紫丞微一颔首：“当年生父生母秘密成婚，因为门派之嫌，他们几乎瞒下了所有人。”腾蛇听到这里，哼了一声，想来他也是那些被瞒下的中的一个。“我出生后他们便欲前往流影天殊将成婚之事告知相丹掌门，之后便打算带我生母回教。只是前去流影天殊路途遥远，便将未足月的我托付给了好友，也就是我爹。”
　　腾蛇听到此处若有所思：“当年紫狩那个秘友，我还以为是玄生老秃驴，原来是刘协。”
　　“结果不知为何，他二人在姑苏遭到四派联手偷袭，当日我生母被他们重伤而亡。生父伤痛之余回去找我爹，说要将她的骨灰带去一处隐秘之所安葬，然后设法报仇，让爹先照顾我几日。结果这一去便没了消息，我爹以为他是去了流影天殊，曾与我伯父二人一道前往拜见相丹掌门询问此事。”
　　“楚君河？”
　　紫丞点头：“但相丹掌门毫不知情，还是听我爹提起才知他二人成婚。所以其中原委，小侄也不清楚。”
　　勾陈摇头：“我当日离开神教，便是不相信紫狩已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寻回。结果……”
　　紫丞未料到勾陈离开神教竟是为了这个，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做何回答。
　　腾蛇叹了口气：“我还有一事不明。”
　　“前辈请问。”
　　“灭日心法入门功夫大家都认得，但练到高了只有懂得的人才看得出来。这一十三层心法，最后三层被刻在七曜令上，早已失传了几十年，说十三层，不如说十层。但我看你那日使出来的，若说全是紫狩录出留予你，却是不像。”
　　紫丞点头：“前辈所说不错。小侄年幼时，我爹拿出这本心法让我修习，确实只有十层。”说话间拿出了那一长一短两根玄铁黑牌，勾陈腾蛇一见此物都惊得呆了，竟然忘了说话，只是看着紫丞等他解释。紫丞将自己与楼澈在长白山所见和盘托出，说到楼澈避嫌让他保管此物时，勾陈笑了笑：“竟然还是个小正人君子。”
　　“却不知那骸骨究竟是何人。”腾蛇皱眉思索着，勾陈拍了拍他：“能找回七曜令，便是大幸，疯子你又刨根问底什么。”
　　腾蛇瞪他：“以为人人像你这死变态一样，这么多年不问教务。这事有些古怪。”
　　“便是古怪，也是旧事。”勾陈自知理亏，也不和他多斗嘴，“如今紫丞寻回七曜令，你我方才所商讨之事几乎便可定下来了。”
　　腾蛇难得露出笑容：“这个倒是。”
　　紫丞不知他二人所说何事，但想他人教内事务自己也不便多问。勾陈说着站起身：“你若有精神的话，这两日首辅、司祭、四使还有各位堂主他们自会过来拜见，亲自向你叩谢救命之恩。”
　　紫丞听宵明提起过，四使中风座使乃是三代元老，力座使也是与腾勾二人平辈，当下说道：“这其中多人是我长辈，小侄怎么敢当。”
　　腾蛇看着他：“以后在你面前都是下属，还谈什么平辈晚辈的。”
　　紫丞听了这话一怔，未曾作声。
　　腾蛇看着他道：“紫丞，你救神教于危难之时，又是如此身世武功。这教主之位，若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紫丞低头：“小侄……此事……”
　　勾陈打断了他：“先别此事那事的，你把伤势养好了再说。”说着人已到了门口，待腾蛇先行出去之后，他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再次回头，“对了，你和楼澈小子关系当真不错啊，前日你在广场晕倒，他一路把你抱来此处，怎么都不肯撒手。”
　　紫丞听到这话面上一红，却又否认不得，只是默不作声。
　　“本来，你与什么人交朋友，我们不该过问。只是楼澈小子身份特殊，你二人相交过密，不仅江湖上会有风言风语，对你二人自己也未必便有好处。”
　　说完帮紫丞关上房门，留下他一个人在房中发愣。

　　听说紫丞醒来，宵明与琴瑚果然午膳后便前来见他，只鹰涯受伤不轻，仍在卧床养伤。紫丞这时才找到机会谢了他二人当日在长安城外相助自己与楼澈，三人自有一番话说。送走他们紫丞再休息片刻，不知不觉便已是掌灯时分。想来楼澈早已知道自己醒了，可竟然整日未曾见他，思考片刻还是开了口。
　　“容仙姑娘。”
　　“公子叫我容仙就好了。”容仙听紫丞唤她，低头施了一礼。
　　“那姑娘也不用这么客气。容仙，你可知楼兄这几日在何处？”
　　“公子是说楼公子么？这几日他都帮着右使大人给教中兄弟治伤。”紫丞听到这里，颇有些惊讶，听得容仙继续说了下去，“现在这个时辰，应该是已经回待月轩了。”
　　“待月轩？”
　　“啊，楼公子暂时住在那里，从这里过去也不远。公子要见他，我这就去说。”
　　“容仙。”紫丞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容仙，“我自己去找他就好，不用惊动旁人。”
　　问清楚了走去待月轩的路，紫丞套上容仙拿来的外袍便出了门——他自己原本那一件被莫千千划破，又沾了血污，自是不能再穿。一路之上遇见的教众见了他都神色恭敬地行礼，是敬他舍身相救，不过想来，腾勾二人只怕也已经向众人证实了他上代教主之子的身份。
　　待月轩是一处独立的小院落，院中种竹，环境十分清幽，过去是右使勾陈的居所，勾陈离教的数年之中就一直空置着。如今勾陈已归，但将此处让了出来给楼澈暂住，一来他是上宾，二来毕竟楼澈是流影天殊弟子，此地离大堂与议事厅皆远，自然算是避嫌。紫丞想到此处不禁摇头，流影传人住在雨苍山上，这只怕不仅前无古人，后要有来者也甚为困难。
　　“谁？”屋内之人显是听到了脚步声。
　　“楼兄，是我。”紫丞说着推门而入。
　　“来的正好，过来坐。”
　　紫丞走到楼澈对面坐下，看看地上，六个酒坛，四个开着两个封着，桌上还放着一个。坛子虽比平日的小些，但算来楼澈必已喝了不少。
　　楼澈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说道：“好些了？”
　　“大抵是没事了，多谢楼兄相助。”紫丞低下头错开自己的目光。
　　“你身上有伤，这酒就别碰了，我帮你一起喝了。”楼澈说着拿起面前酒坛。紫丞看得皱眉，两人平时一起喝酒的次数多了，喝出这么古怪气氛的还是头一遭，楼澈这根本不叫喝酒，而是灌。想让他别喝了却不知接下来究竟该说些什么。
　　待楼澈放下酒坛，房中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其实我根本不用担心那么多。你的灭日心法那么厉害，不管是帮你疗伤，还是去找解药，根本都是多此一举吧。”楼澈倾身过来，隔着桌子盯着紫丞的眼睛，“所以你不肯和我多比试，怕我看出来么？”
　　“楼兄，我……”紫丞看他又低头去拍酒坛封口，连忙制止，“别再喝了，你已经喝很多了。”
　　“我和未来教主是朋友，几坛酒而已，七曜神教不会这么小气吧。”楼澈冷笑一声，看紫丞又不作声，“不反驳？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的初衷？”
　　紫丞站起身来：“楼兄，我明日再来见你。”说着快步走了出去。刚走到院中，就听见楼澈在身后叫他：“弹琴的你站住。”
　　紫丞果然停了下来，听着楼澈走到自己身旁站定，便微微转过身，不和他正面相对。
　　“弹琴的，我只想听你一句话。”楼澈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和平日的飞扬大不相同，“你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在利用我？知道我是流影天殊的人，利用我能在关键时刻帮你取信于各大门派，帮你对付飞凰宫……”
　　“我此时的回答，你会信么。”紫丞不愿回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感觉楼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让他转了过来面对自己，许是用力太大，紫丞脚下不稳直撞上了身边的一株柏树，隔着衣服抵在后背的粗燥树皮硌得背上生疼，只觉得楼澈带着酒气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所散发出的温度。
　　“只要你说。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紫丞觉得自己的心口酸胀得如同快要裂开一样。
　　“紫某接近你确实另有目的。”
　　楼澈握着他的手一寸寸松开：“对，当然是这样。也只有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是好友知己，是生死之交；认为在你眼中，我是与旁人不同的。”楼澈笑了起来，可紫丞听来他却全无在笑的感觉。
　　过得片刻，楼澈止了笑声，手指触到紫丞额头，指尖轻轻滑过他的眉梢、脸颊、嘴角。此时正是月底，空中不见星月，只有房门口悬着的两盏纱绢六方宫灯透出烛光，照得院中朦朦胧胧一片。竹叶的影子投在身上脸上，两人站得虽近，面容却也看不真切。紫丞闭上眼睛，感觉楼澈的手按在自己咽喉边，虽未用真力，却也让他呼吸不畅。
　　“紫丞，明年七曜神教和流影天殊一战，我等着你。”楼澈说完腾身而起，越过院墙而去。留下紫丞一人呆立原地，很莫名地想起这似乎还是楼澈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
　　“紫丞，我刚看到楼澈匆匆下山去了，是不是要”半途中宵明看见紫丞，匆忙迎了上来，看到紫丞脸色却是一惊，“你，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紫丞喃喃地念着，抬头看见宵明眼神，勉强笑了笑，“他是流影天殊弟子，留在雨苍山上终是不妥。”
　　宵明看了他片刻：“我已经派人去金陵府上报平安了，你安心休息吧。”
　　紫丞说了句多谢，转身走回自己住所。
　　楼澈，开始之时我或许有利用你之心，可你为人坦荡侠义，我所关心之事你深深放在心上，危难之时救我性命，处处为我着想。如此日日相处，我早已将那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倘若真能如此快意江湖，夫复何求。可你我二人所走终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不能无视生父心血置神教于不顾，那又如何能让身为流影传人的你被江湖众人耻笑为是非不明善恶不分。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却一字也不能说出，掩上房门，紫丞再也压不住胸中血气翻腾，扶住墙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金陵城中大雨如注，只见雨中一匹快马飞驰而过，在武林四大世家之首的刘家府邸之前勒住了缰绳。十日之中，这已经是七曜神教第三次派人前来送信。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刘绪看完从刘协手中接过的信，几把撕碎了扔在地上，“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全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个魔教妖孽！”
　　“绪儿你住口，你怎么能如此说你兄长。”刘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什么兄长，他不配！他根本不是我刘家之人！”刘绪狠狠地说着。
　　刘协的手猛地举了起来，看着刘绪倔强的面孔，终于又缓缓放了下去：“绪儿，从小到大，你哥什么都让着你护着你，对你只有比亲生兄弟更好。他既是紫狩之子，如今当上教主，你便连手足也不认了？”
　　刘绪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转身冲出了客厅。
　　“绪儿！”伏氏一直未曾说话，见儿子跑出，有些担心地追了两步，示意身边丫鬟跟了过去，才转身看向丈夫，“协哥……”
　　刘协重重地叹了口气：“绪儿不会有事的。我更担心丞儿。他虽然老成，毕竟还是个孩子，此次成为教主，福祸难料。从小我便让他修习灭日心法，也不知是对是错。”
　　伏氏心中自也担心长子，但此刻只能安慰丈夫：“丞儿一向有主张。他既然这么决定，便只能希望紫狩大哥在天之灵会保佑他。”

　　六月二十七，武林白道围攻雨苍山，最后关头为金陵刘家长子紫丞所阻，功败垂成。少林玄生大师揭出紫丞实乃上代教主紫狩与霰雪女侠露朝雪之遗子。七月初九，七曜神教召告武林，七曜令已寻回。五日后，紫丞即位为七曜神教第十九代教主，至此神教群雄归心，十数年群龙无首之日始终。此役双方各有折损，所幸七曜神教新任教主主动表露止战修好之意，阻去另一场祸端。
　　南宫毓想了想，提笔继续写到：只其中曲折牺牲，又岂寥寥数字说得。

　　且共从容•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