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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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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十一年,长沙
明朝初立至今一十有一年,已不复建国初期饿殍匐街,尸横遍野的凄惶景象,人们逐渐走出战争连年的阴霾,市镇里也渐渐显示出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若说长沙最繁华的地方,当属坡子街、潮宗庙这种行人如织,商贾云集的地方。坡子街,顾名思义就是这条街有坡,具体分上,下,横坡子街三部分:上坡子街以三王街口为界,地势较为平坦,鳞次栉比的店铺中以当铺,金号和钱庄为主,是长沙银钱流动最为集中的地方。下坡子街则地势最陡,那里的商人主要经营药材与纱棉。而上坡子街中部向南伸出的一条小街,就是约三百米长横坡子街,这里大部分商户生产和售卖时髦木器,如风行一时的宁波床,就只有这里有卖。
三条坡子街各有其特点,但除了火宫殿的那些小吃摊位以外,大街主路上没有一家酒楼。但是长沙有身份的人都晓得,坐落在横坡子街拐角的深巷中,却有一家酒楼,僻静娴雅,坐地而起。远可赏湘江之景,近可观楼下街上熙熙攘攘的繁华群像,颇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此楼名叫醉鱼楼,招牌菜杜鹃醉鱼可谓城中一绝。相传此处醉鱼一出,整个坡子街都能闻到那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楼上临江东南雅阁内正中的檀木桌上,此时就摆着这么一道招牌醉鱼,清香四溢,惹人垂涎。
杜鹃醉鱼周围佐有蝴蝶飘海、冰糖湘莲,东安子鸡,红煨鱼翅等,皆皆是响当当的长沙名肴;间中码放着一些精致的地方小吃如浏阳茴饼,金陵豆豉,芙蓉三鲜,红枣汤圆等等不一而足,看上去红白翠黄,相映成趣,好不漂亮,简直集湘菜之精华。再配上青花瓷乘的醉鱼楼自制名酒“清泉”,以及雅阁内雕镂精致细心摆放的红檀木家具,崭新更换的蚕丝帘纱,可以看出布置这饭局的人所下心思之细之多,看来誓要令身在此中之人明白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惜,独坐桌边的布置人不但没醉,脸色还有点发绿……
因为任凭他望的脖子发酸,眼睛发胀,桌上的菜为了保持鲜美,已经来回更换了四五回,仍迟迟不见半个赴宴的人影来,甚至连一声通传都没有,鸟影都没有一个。想到这么一番美意被如此不冷不热的对待,苏振南--雅阁中的请客人,不由得脸色又绿了几分。
苏振南刚过而立,中等身材,平时一脸笑容憨态可掬。不过现在整间雅阁只有他一人,当常见的亲切笑容慢慢敛去,这时就能注意到,他眼中那令人彻骨寒凉的冷意。
苏家是远近闻名的富商,苏振南的大哥苏振东还是洪武三年,朝廷初开科举时钦点的榜眼,当今朝廷的三品大员苏州知府! 苏振南本身虽无一官半职,但他自视颇高,自诩文采和机智都远胜于人,寻常的小势小利他并不放在眼内,所以他并未踏上仕途这种独木桥。他更喜好游山玩水,混迹于各种风流场所,把酒寻欢,再加上逢人三分笑,背后绵里针的手腕,苏振南可谓结交甚广,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州府县的官员,无人不给他苏振南几分薄面。
可惜偏偏就有人不买他的帐,拿他的心意当玩笑,甚至丝毫就不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想到此,面色已经绿得接近手中的翡翠白玉杯的苏振南,狠狠的一甩手,价值不菲的玉杯就这么寿终正寝在墙上了。
“哈哈,原来这就是苏兄的迎客之道么!”
伴随着嘹亮爽朗的笑声,一人大摇大摆的踏入雅阁之中。来人一身红黑相间的长衫,内衬精雅纹饰,显示出他不凡的身份;样貌端正,一双眼精却亮若火焰,声似晨钟般清亮高昂,虽与苏振南年纪相若,但眉宇开扬,显示出不同常人的傲气,不怒自威,无形间多出一份强大的气势与压迫感。
一听这笑声,苏振南就知正主倒终于露脸了。瞬间收敛心神,转头换上半副笑脸,起身拱手,冷声道“戴大人真是说笑,小人有失远迎,大人可不要见怪!”
不过声音中的郁气已然显示出他的不悦。
来人毫不理会苏振南的躬身行礼,径直走到正北的客主位,大喇喇一坐,扫了一眼桌上还是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似笑非笑的答道:“我戴从武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苏兄一番美意,在下却之不恭!”
说着竟然直接拿起桌上的佳酿开始自斟自饮。
这下苏振南脸上的半分笑意也都僵住,他知道来人的性情是出了名的倨傲以及喜怒无常,但他也仔细揣摩过对方的喜好习惯,才选在此时此地此景精心设宴款待这位大爷。没想到一番心意换来的竟是如此无礼甚至轻蔑的态度,向来得意惯了的苏振南早就恨得牙痒痒,好一个戴从武!看来你我之间的账又多了一笔!
没错,来人正是以倨傲刚烈,性情大开大合炽热如火,洪武三年殿试上力压苏振东,圣上钦点金榜题名的金科状元,当今朝廷一品大员即将升任八府巡按,人称无宝不落的“火凤凰”戴从武!
若说戴从武以及苏家兄弟,本身还颇有渊源,戴从武和苏振南幼时同在南山书院读书,连同戴从武的同胞胎弟弟戴从文并称“南山三杰”,是南山书院最聪明得意的学生。后来朝廷在洪武三年初开恩科,戴从武高中状元,而苏振南的哥哥苏振东则屈居第二。不过虽然是同学,戴氏兄弟和苏振南却一直不和,苏家是名门望族,财大气粗,而戴氏兄弟则出身贫寒,甚至连两个人去赶考的盘缠都凑不足,最后只能让戴从武与从文在祖先牌位前抽签,结果戴从武使计得到这个机会最终高中状元,后更深得皇帝器重,五年之内连升八级。如今更是晋升八府巡按,不日赴京走马上任。苏振南多方打听知道他日前在长沙微服游玩,特在醉鱼楼精心布置一番,以求一聚共商要事。
虽然曾为同窗,但三人之中,其实以苏振南的智力最为突出,但是人品也最差,连南山书院的院生都给苏振南了个绰号,叫“绵里针”,就是说他这个人外表圆润,凡事都笑面迎人,但是他的内心就像一支毒针似的。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没人躲得过他的毒计陷害。相较之下,戴从武则脾气最烈,容不得旁人对他们兄弟一丝一毫的轻视,一般的规矩礼教通通不放在眼里,言谈举止随性而来,戴家虽无一丝权势,但所有的同学都对其惧怕三分,敬而远之。弟弟戴从文却比较沉静内敛,腼腆温良,和每个人都相处融洽,兄弟俩出生只差几个时辰,连相貌都一摸一样,可是性格却南辕北辙。
当初苏振南看不惯戴家兄弟对他不恭顺的态度,仗着家世,三番四次的找茬挑衅,不过那时大家都是少年,苏振南怎么也想不到戴从武今日重聚不但一点昔日同窗之情都不念,甚至连最基本的礼遇都没有!
苏振南负气相对而坐,却发现戴从武一手拿杯,正双眼灼灼的注视着他,嘴角虽然含笑,但是锐利的眼神中却包含一丝轻蔑,就像看着一件好玩的物件一样。
苏振南更是气结,但想到此行而来的目的,只得硬着头皮,强挤一丝笑颜回话:“早知戴大人性格直爽,今日再见,在下不得不更加佩服,看来大人真是性情中人!”
略一沉吟,苏振南直述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来无非是受人之托,以老同学的身份邀请您在回京受封之后,能到燕亭别馆一叙,到时自有人前来相见。”
讲话时,苏浙南注意到戴从武眼光闪动,充斥着惊讶,疑惑,甚至哀伤,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变换,很快消逝化去。
“我说过,本官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人若想见我,直接到我京都的府上来找我就好,无需假借他人。”戴从武淡淡的说。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看着苏振南,但又不像是在看着谁,这番话明明是对着苏振南说的,可是总觉得他像是对着自己背后的那个人说。
苏振南虽自付很会谋划人心,但是始终看不透眼前人,心里虽想着难道戴从武与委托我的这个人有什么渊源,同时嘴上忙回道“去府上总有诸多不便,外一‘打扰’到您的家人总是不好。”苏振南特地在打扰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就被戴从武的大笑打断。戴从武猝然起身,整个桌子也被带的差点掀倒,桌面上的七拼八盘碰的叮叮直响。
“好!我戴从武一生最讨厌被束缚,家人,感情,甚至我这条命,你背后的那个人想要,就尽管拿去!这些东西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们能跟着我是今生的福分,跟不上我她们就自求多福。不要试图要挟我,因为我毫不在乎。”戴从武单手一挥,做了个任君取携的姿势,脸上含笑,眼中却无笑,甚至包含着一丝残忍与快意。
整个雅阁的气氛瞬间拉至最紧,戴从武的气势就像架在脖子上的利剑,咄咄相逼,摄人心神,令人不敢有一丝僭越,甚至气都喘不上来。
苏振南也不禁额角发紧,背上有些出虚汗。“戴大人何必如此激动,看来公事伤神,我们暂时莫要再提了。”说着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直指窗边露台“看这江水滔滔,美不胜收,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抛之脑后,戴大人何不与在下一起欣赏欣赏?”三句两句开始打圆场。
戴从武嗤笑一声,一拱手:“对不起,江景虽美,可惜你却太丑,本官毫无兴趣。道不同不相为谋,光阴苦短,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在互相折磨上了,告辞。”语罢,竟然转身欲走。
“我们同窗多年,你的脾性真是一点未变。”苏振南长叹一声“说到南山三杰,似乎令弟戴从文也在长沙。而且刚到就惹下了大麻烦,他的朋友打伤了长沙县令的公子雷老虎,现在令弟一行人,应该还在长沙县衙内。我今天本来想请他来一起把酒言欢,共叙当年,真是天不遂人愿。”苏振南含笑而道。
戴从武身形顿住,但并未转身,冷冷道:“我和戴从文已然毫无关系,他的事与我无关。”
“其实当初院生说南山三杰中我的资质最高,我一直不太相信。只是你太心高气傲,而令弟却较少言辞不爱表现。所以,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来比试一下。不知戴大人可愿跟我打个赌?”苏振南一字一顿,轻轻笑道,“说到少言寡辞,令弟从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竟然一言不发,变成了个活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