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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焚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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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燕骑尉在赏雪楼误选了不卖身的医女而被半夜赶出房去的笑话就在军营中广为流传了。不知是谁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最开始的版本是什么,流言传来传去就会自行演绎出更多更适合传播的细节,就像长在风里的野草,总会向着更适合生长的环境拔节。最后传回到燕小乙耳朵里就有三个版本,虽然中间发展各有不同,每个版本都是以他被赶出房门告结。
军中的每个人都知道他那一夜去赏雪楼却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喝得大醉后离开了。
燕小乙自己并不在乎,只是比起戏谑的目光,那几个当夜一起喝酒的兄弟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浓浓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木十四提着酒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营房屋顶上发呆,膝盖上横放着他的弓箭。木十四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身为弓箭手的习惯。燕小乙的弓术极好,常人能将弓箭射出七十五丈已是极限,而箭势已竭,甚至不能穿透一层薄纱,但燕小乙的箭,隔着七十五丈仍能杀人。他曾经问过燕小乙为什么喜欢坐在高处,难道是为了建功立业的追求么?而燕小乙只是回答道:“在高处,能看得清楚些,也看得远些。”
“有空喝酒么?”木十四摇了摇手里的酒坛,酒装得很满,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哗哗往地上淌,他也一点不可惜。燕小乙睁开眼看他,却没有动:“你是来喝酒还是找我闲聊的?”
“都是。怎么,你没空?”木十四爽朗大笑,“关心一下身边兄弟不行么?难得的好酒,可比平时喝的好太多。”
“闻起来是不错,你从哪弄来的?偷的?要是被告发,咱俩都得挨军棍。”燕小乙拿起弓,作势要射他一箭。
“赏雪楼的姑娘送的。”木十四神秘地说,满意地看见燕小乙脸色僵住一霎,还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才回他:“你迷住了哪位姑娘?说实话,我并不是很信。”
“今朝不同往日啊,走吧,和我去城里。今晚有人请客,免费的酒菜,你是去,还是不去?”木十四招了招手,一副洞察天机后非常满足的模样。
“去哪?”燕小乙有点好奇,他收起弓,利落地从屋顶跳了下来。
“这个你就别问了,和我走就是。”
邢千里是赏雪楼的老板,但他平日不常出现,只在幕后打理生意,即便是熟客也未必能认得出这张普普通通的脸,只能称一句毫无特色,仿佛混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
这位曾经的落第书生,如今的青楼老板特意在自己的赏雪楼摆了一桌好菜,邀请军营里两个并不起眼的小军官吃饭,并由赏雪楼最红的头牌陪酒。这个举动并不容易令人理解,至少燕小乙看见那张满脸堆笑的脸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
但刑千里第一句话就打消了这个疑虑,他看着燕小乙,呵呵笑道:“这位就是燕小乙燕骑尉?葛世叔经常提起你,说燕骑尉少年俊才,以后必成大器。”
恭维的话总是动听的,在燕小乙彻底成为冷血无情的将军之前,他的心也会因为这种不知到底有几分真心的称赞而感到喜悦。这顿饭吃得很尽兴,但在他们起身离开之前,木十四悄悄地踢了踢从进来时便放在身旁的酒坛子。
这响声很轻,在桌椅移动的嘈杂中极容易被忽略,燕小乙却听得很清楚,是军中的暗语,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原地候命。
他倒是没忘这坛好酒,不过木十四一直没动,他便也没问。现在看来,这家伙拉自己来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那顿刻意结交的酒菜。
邢千里将他们送到了走廊尽头才转身回房,燕小乙想问他们待会到底要去哪里,但是木十四没给他机会,一路带着他下楼出了赏雪楼大门,又在人烟冷落的长街上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堵青砖砌成的围墙前停下了。
围墙并不高,竹影斑驳地落在他们脚边的青石板上,可以看见墙内参差的竹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这是赏雪楼的后院,你打算做什么?”燕小乙的眼力与方向感均是极好,一眼就认出围墙后是什么地方,看着同伴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带着我来这种地方翻墙?”
“咳咳,我先声明。我可没有唐突佳人的爱好,这是有佳人相邀,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知道吗?”读过几本小黄书的木十四一脸正经地将那坛酒塞在他手里,“而且,人家请的是你也不是我。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今日已做了一次陪,可不做第二次了。”
“简直胡来。”燕小乙无语之极,转身就走。
“喂,真的走了?不再好好想想?就在最西侧的小屋,过了湖就到。那位若若小医女在那里等你。”木十四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看着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同伴脚步突然变得僵硬,然后杵在原地不动,像一块直挺挺的木头。他忍住没笑,而是吹了个口哨,往大路另一头走去,“你自己慢慢思考哈,我先走了。”
赏雪楼有医女,在绝大数人眼里,这是件很不合情理的事情。一时城中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虽说医者仁心,那颗心里若是有了出卖□□的娼妓,就会突然变得不够干净,令人生疑。又有人说南庆的抱月楼也是如此,虽是青楼但请了专属大夫,专门为卖身的姑娘们诊病医治,可能邢老板学来了经验。更有人坦白直言,反正不要自己出银子,少了染病风险倒也称得上一双两好。大家觉得有理,赏雪楼的生意倒是更红火了几分,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后来又开始传那位医女不仅医术高明,更是人美心善,远胜那群庸脂俗粉。有人打着看病的由头想要亲眼看一眼那医女,却被老鸨客客气气给拒了,说什么医女概不接诊外人。而那一晚见过这位传说中美人的兵士们却只能挠着头,回忆起来只知道大概确实是美人,他们记得燕小乙看得出了神,还记得那姑娘冷冰冰的,别的什么印象都没留下。但是当有好事者问到燕小乙,这位他们眼中被那医女赶出门的可怜人却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走开了。
燕小乙翻过围墙的时候,一声猫叫从他背后的巷子里传来,他本能地警戒,直到眼角余光里一团黑影蹿进了草丛里。
他一手拎着酒坛,轻松地越过墙头落在竹林里,竹影一阵颤抖,发出窸窣的碎响。
他的心跳得很快,翻墙入户这种事他做起来虽然不难,但还是免不了做贼心虚的紧张感。
赏雪楼的后院很大,他曾来过的那栋小楼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此刻所在之处已是平日少有人来的角落,与接客的姑娘们的住处隔得很远。竹林外是一方不大的湖泊,湖水清澈,铺设的鹅卵石在月光下莹莹闪光。一道浮桥通往湖中心的小筑。虽然燕小乙完全不懂园林,也能看出这里的构筑布局十分精巧。不过他并无清风明月水阁听琴的雅兴,想到的却是四面环水孤立无援,若是被包围加以带火的箭矢齐射,是否已是必死的绝境?
一阵凉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在他的脸上,让他收起该在行军打仗时动的心思。浮桥有四道,其中一道便是通向最西边的小屋。
他走得很快,落地却极轻,比那只钻进草丛的猫还要悄无声息。但夜空中一轮明月朗照,他的衣袖都泛着淡淡的银光,他的影子就像落入清水的一滴墨,被月光肆无忌惮地泼洒在湖面之上。
湖畔栽种了不知名的花卉,花朵此刻已柔柔地开放了,石头铺成的小径缝隙中生着生机蓬勃的野草,春雨过后便开始疯长起来。他在石径上行走时,折断的野草茎干流出透明的汁液,令夜风也沾染了几分清幽的香气。
小屋后也栽种了一片竹林,风摇万千竹叶攒动,彻底盖过了他的声息。
他站在她门前,屋内还亮着灯,窗上映出一个正在看书的纤细身影。
他默默注视着她的影子,心中悄然升起一阵喜悦,却迟迟不敢敲门。
他想起那个晚上她对他说的话,她问:“你还会来么?”那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问,我该怎么再见你呢?但是三坛烈酒令他没有说出这句话,而是以更直白粗暴的方式表明了他的态度。她会因此讨厌他么?第二天酒醒后他感到名为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在心头,无处排解,一连做了几夜在雪地里艰难行军的梦。
但现在她却以一坛酒和一句口信邀请他来见她,要是木十四那个家伙骗他,那他该怎么办。
可若是就这么离开,他却又不甘心。
或许就这样再看一会她的影子,也是好的。
天人交战之际,他忽然听见屋内的人打了个呵欠,似是有些困了,书本被合上,又低低叹了口气:“还没有来吗……?再不来,我可要睡下了啊。”
这令他生出了勇气,他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若若小姐,是我。”
说完他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等待着,而在他发现自己忘记报名字之前,屋内沉默了一刻,“你进来吧,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