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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妄论社稷与苍生 ...


  •   “李云姑娘,你的答案是什么?”李明翼又回身望着她,明亮的火把与阴翳的黑暗下,显得他的脸一半光亮一半阴暗。他的眸子也是,一半耀眼如霜火,一半晦暗如陨星。

      粮就是命,命就是粮,到底要用谁的粮去救谁的命。

      如果李云能如同李明翼一般理性的话,她自然也能选出相同的正确答案——保住前线的将士。只有前线的将士保住了,方能有御敌成功的可能,而如果前线沦丧,后方黎明百姓更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只要她能放下脑中天下万民的身影,她便不会再难过。李云又不认识那些人,她珍重的唯有汤婆婆和明伯二人,她只要向郑晓敏借粮,他们三人自然可以无忧无虞度过这个寒冬。

      她天生便是个狼女,不通人情世故,就该如此自私。

      不相干的人的命又与她有何干系呢,他们的所谓的“父母官”都不在乎他们,甚至要拿他们的命去补自己落下的亏空,甚至要拿他们的命去造一把攻击政敌的利刃,她一寻常姑娘,又何苦将他们挂在心上呢……

      但此时,她眼前好像闪过了汤婆婆口中所说那灾民逃荒的画面。数不尽的人呀,衣衫褴褛,拖家带口,一步一个脚印从这条地平线蔓延到另一条地平线,倒下的只有数不尽的土堆……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麻木的,好似他们已经习惯了这般不仁的天道,灾年欠收便在丰年提前屯粮,屯不了粮便屯命。天道悠悠,人类在天道下延续了三千余年,而最朴实无华的黎民百姓便有着这三千年沉淀下来的保命文化与方法,他们是天底下最智慧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愚蠢得可以任由掌权者将他们的姓名视为草芥,鱼肉,棋子,他们还要宽慰自己,他们是为江山社稷、为后世万民死得其所——

      这些大道理谁都懂,但说的一方不会讲,只有被劝的一方才会讲——正如贺飞所说的,制定规则的人会用规则约束旁人,但他们自己不必讲规则。

      她感觉自己好像也走在这队伍中,不知道目的地为何方,只知道要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才有命活……但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她身边的人随时可能倒下,她也随时可能倒下。倒下之后,不会有人埋葬,不会有贡品供奉,只有若干年后遥远秋风中的一点哀思——如果能记得自己的那些人有足够好运能活下来的话。

      如果十年前,李明锦没有捡了她回来的话,她也应该是某一年中某条队伍上的某一个人。但偏偏,他把她捡了回来,她见识到了掌权者真正的想法,便做不成天真而愚蠢的草民,也失去了自欺欺人的能力。

      一个人若不会自欺欺人,那要如何抚慰她过于敏感的神经呢?

      “我曾在书上见过一句话——某年,大旱,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可我竟不大记得,那到底是那一年了,翼王殿下,你可还记得?”李云喃喃问道,语气中早无方才的凶狠,只余失落和彷徨。

      李明翼一愣,自然想不出这句话的出处,只劝慰道,“每一年,都有这样的事情的……”

      “是吗……原来每一年,都有这样的事情……”李云撑着膝盖想要起身,但也许是因一日没有进食而失了力气了,竟一时手滑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撞在那牢门木栏上。

      李明翼以为她想要自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却没想到她浑身无力,竟把她一把拉到在地。

      她的后背重重摔在湿冷的茅草上,她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睁着,感觉到自己又闻到的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漫山遍野的血腥味,不只是一个人、一座城的血的血腥味。

      她原以为自己要在这血腥味中死去,但此时才发现,原来双手沾染了这般血腥的刽子手正是她自己。

      是她活得太认真了。

      活得太认真的人,一旦发现真实生活与自己坚信的道理有一丝一毫的出入,便会十分痛苦。

      十年来,李明锦娇纵她,宠溺她,亲口教授她圣人书中所说的“君父爱民爱子”的正道,却没让她认清人间疾苦,原来世事并非正道。

      正道是因为“总不得实现但却一直被人求索”才被称为“正道”。

      其实,她只是想让事情成为它理应成为的模样。

      但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这只是个奢望。

      她呆呆地撇过脸,望向李明翼,有气无力地问道,“翼王殿下,您此时可还需要我的答案?”

      她好像一个垂死的人,不挣扎,也不得不认命。

      李明翼叹了口气,惋惜地看着她,语气也没了当初的强硬霸道,“你若不愿说便不愿说吧……其实你说了又能如何呢?事情是我做的,百官要参也是参我,百姓要反也是反我,我欣然承受便是,你这般不争气,倒像是你要亲自做这番决定似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万千人命的抉择全在他一念之间。

      但此时,李云竟然也能理解他了。上位者便是要敢于做出抉择,抉择,便是要有舍才能有得。像她这般那一个都舍不得的人,最终终究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只是个寻常姑娘家,成不了什么大人物。

      命运浮沉间,她与下边的小人物感同身受,却不能有上边大人物的手腕与气魄,为他们解忧,为自己解忧。所以她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最是难受与煎熬。

      “那翼王可记好了,往后写在史书上时,可要记得,昌元二十五年,是天灾加上人祸。”

      “放心吧,往后,只会有天灾,不会有人祸……”他如此宽慰道。

      他也只能如此宽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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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门外突然来一官兵,“禀报翼王殿下,锦王殿下到了。”

      李云兀然一惊,即刻盘腿坐起,瞪着李明翼道,“是你通知他来接我的?”

      显然,她此时还有没做好再遇见李明锦的准备。

      李明翼斜眼瞪着她,“你们不是已经决裂了吗?你又如何知道她一定是来接你的呢?”说罢,又一挥手让那人引李明锦进来。

      李云不言也不语,愣愣地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地牢门口。

      她看见衣着白袍的李明锦端着手,一步一步踏入这昏暗的地牢之内,明亮的火炬映得他那身丝绸衣裳流光溢彩,似是良人。

      他缓缓走到李云牢房跟前,对着李明翼一拱手,“大哥,小弟提人来了。”

      难道他正是冲自己而来吗,李云眼睛一亮,上前抓住了牢门木栏。

      却见李明锦说道,“小弟是来提杨尚岩之子,杨子安的。”

      李云识得这一名字,杨尚岩是京城最大的盐商,也是京城首富。盐铁由朝廷专营,杨尚岩这等盐商行代营专权,官不官、商不商,自古便是个富得流油的肥差。可没想到,富甲一方的杨尚岩的儿子,竟然也在这地牢之内。更没想到,李明锦竟然会亲自来替这一盐商首富之子。

      “六弟竟敢对着我说这般实话,真是翅膀硬了,不怕大哥了吧?”李明翼笑道。

      “哪里话,毕竟这人也是大哥抓的,若不和大哥说一声,小弟要如何提人呢?”

      “亏你也知道这人是我抓的……你这可是决心要站在大哥的对立面了?”

      李明锦垂眸道,“小弟只是为太子和母后分忧罢了。”

      李云听他们二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好似一段诡秘的交锋,兵戎相向全藏在烟雾之中。

      目前党争势同水火,李明翼要政改,皇后一党的锦王定会阻挠一番——李云兀然想到方才牢中那位先生的言论。难道,李明锦此次前来,他们二人的斗争便已经开始了吗?难道为了党争,李明锦要选择站在李明翼与贺飞的对立面吗?

      他们二人相互对视,无声打量着彼此,半晌,终是李明翼一挥手,“罢了,你带他走吧。”

      李云又呆愣愣地看着李明锦拱手离开,他走向地牢中的另一个方向,正是方才在黑暗中与她交谈的那位先生的方向。明亮的火把也随着李明锦离去,她亲眼看见,一个身着绸衣华服的男子正端坐在另一牢中,李明锦将他引了出来。

      那二人出去时,从她牢房前经过,那时她才看得清楚,原来方才发表那般真知灼见的,并不是什么上了年纪的先生,反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富家子弟。

      他们二人从她面前经过,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她一眼,尤其是目不斜视的李明锦。

      自个站在自个的立场,莫管旁人的好坏——她又想到方才那人对自己的劝言。可是,国难当前,这两人的立场又会是什么呢……

      李云只觉得那团迷雾牢牢罩住了自己,她需要一个方向,于是她望向李明翼。

      “你由着那人在牢中听了你我二人的交谈,又有着李明锦带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

      李明翼勾嘴一笑,“聪明!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费心费力与你说了什么多话,只是要你回去劝你那伯伯不要再抗税吗?”

      “你是想杀鸡儆猴,我是鸡,他是猴?”李云思索一番,“他是京城盐商首富之子,你说过,此次秋收若真按制收纳,未必真能凑齐我父亲的军需,所以你要——”她突然眼睛一亮,而后声音高了不少,“你要拿他父亲开刀?”

      这回李云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李明翼端着架子也端累了,索性与她一同盘腿坐下,正面对着她道,“我说过,只要抄几个贪官污吏的家,你心系的天下农夫的赈济粮便有了着落!”

      但李云那点无用的正义感又钻了牛角尖,她皱眉道,“他真是贪官污吏吗?还是只因他是个首富,你们贪图人家钱财便要强安个罪名?”

      她怎会不清楚上位者的心思,最怕他们又要把旁人视为垫脚棋子。

      “他因傍着朝廷才发了家,他的全副身家都是朝廷赐的,拿回来又如何?”李明翼瞥了眼李云,见她还眉头不解,又换了一种说辞,“只要是牵扯了朝廷官场的,没一个是清清白白的,只要用心查,总会露出马脚,到时候我们会让他把该吐的都吐出来的……”

      但真等查出了什么出来,哪些是该吐的,到底要吐多少,便全由他一人做主了。

      李云闻言,不由觉得自己可笑。

      是呀,人家都承认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没一个好人,也没什么清白的财产,她还要在那种地方追求虚无的正义做什么呢!

      此时,她已没了方才替天下苍生质问李明翼的那股心气,后背上伤口全都作了疼。不由地,她竟听见一声肚子饥饿的叫声——她红了脸,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滴米未进了。

      李明翼招招手,让外边把守的牢头去后厨取两份伙食过来——原来他也一天没怎么吃上饭。

      李云塌下一直笔挺的脊背,又问道,“届时只是抄家?会危及他的性命么?”

      身家财产这些掰扯不清的东西,李云可以不管,但她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草菅人命。

      “这便要看他们自己了。”李明翼却答得含糊,却还是给杨氏父子留了一线生机。

      “还有一事——”

      李云又扭头看向那漆黑的牢门,不是在盼着送饭的牢头早点来,而是还想着李明锦离去的身影。

      “你说,李明锦,会为了党争,而与你作对吗?”

      说着,她又瞪向李明翼,火炬下,她的双眼璀璨如星火。

      “李明锦来之前你与我坦言是为了杀鸡儆猴,那他走后,你的这番言论又是为了什么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妄论社稷与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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