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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故人如旧潜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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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五年前,你和我说你要离开……那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给你的恰恰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希望你能够代替我自由,而你也想要自由;但事实却是,我却一直在拘束你的自由。
“我口口声声说,你就是我,你就是我的自由;但真正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按照我为你设定好的人生道路走下去,我甚至希望你能永远待在我身边,在我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你会永远对我笑,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失去的那段人生是多么的美好……
“在你来找我的那一夜,我才真正想明白了这一点。而我宁愿没想明白,这样我就不会承受清醒着做出选择的痛苦——我要在你的自由和我的自由之间作出选择,我到底是要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还是继续把你摁在我给你设定好的人生轨迹上——我一时之间难以抉择,我便和你做了一个约定,我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你完报恩后我便还你自由……
“在后来的五年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做出选择你的自由的决定,我便随便让你报一个恩,让你离开我。可是,那五年间,我一直开不了口。我的私心它告诉我,我一直都在选择后者。
“阿云,你看,原来我爱我自己更甚于爱你。
“所以你每次问我‘对我而言,你到底是什么’时,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明确答案,因为我做不出选择,也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私心
“阿云,你看,原来我只是个贪婪又自私的小人。”
李明锦又拿起一旁的铁弓,摩挲着上面那行他亲手镌刻下的诗句,轻笑一声,“云锦共悲欢,生死同襟期,从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在这京城中,我只会悲,但我希望你能代替我欢,我不知什么时候殒命,但我希望你能远远活得比我长久,去看看外面更美好的世界……可我明明是想,与你同欢、同生……”
李云站在原地,无言。
今日李明锦这番话对她来说,太过于沉重了,远远沉重过他们相识的那三千多个昼夜。
“我天生既是祥瑞,又是不详。昌元元年,我父皇登基,不巧的是,当日我从母后肚子里出来了。当日紫徽星双现,钦天监的人说‘这是同朝共有双龙’的象征。父皇不喜,自我出生后便再没来坤宁宫看过我母后和我。
“母后快崩溃了,生了一个太子却天生体弱,生了我却被视为不详。于是次年父皇去天平观祭祖时,她请求天平观的张真人进言,添了句‘祥瑞’,才让我能得到父皇的宠爱,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儿子。但自那以后,一向疼爱母后的父皇再没去看过她,反而会宠幸他以前一直看不上的马贵妃。母后以为是她年老色衰了……其实不是的……
“帝王心术”——李云脑海中兀然出现了这四个字。
原来,李明锦自出生起,便一直困于这个男人的喜好掌控之中。他不能太过耀眼,否则皇帝会打压他,或者会拔擢别人来制衡他;他也不会太过暗淡,皇帝也会用他去制衡别人。
他从一出生便是钉在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死棋,还死生都由不得自己。
昌元十二年后再不开弓——恐怕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反抗了吧。
只可惜,他的反抗伤不了其余任何人,他只能伤了自己。
“今年是昌元二十五年,父皇坐在龙椅上二十五年了,我也虚长了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年间,父皇从雄韬伟略变得沉迷修仙,宦官逐渐把持朝政,党派相争势同水火,朝堂用官不唯才德而唯亲;而如今内忧外患,我朝早已是沉疴重疾……阿云,我朝活不长了,我也活不长了……”
尚国如今已是一艘破重的老船,船上的人虽都不愿与其共沉,但又无法同心协力,修修补补之间,竟都不自觉地在各处挖出了更大的口子。他原本还想做个闲散王爷,坐于隔岸观船翻,但如今他为了李云拱手将自己作为棋子送给皇后,牵涉于朝堂斗争之中,便是踏上了这艘注定会沉的船……
李明锦轻笑一声,摇摇头,李云看不见的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无奈。
为他的过去、现在、和不长久的未来——而无奈。
“我这一生,从出生到死亡,大概也就这样了吧……”他仰头感叹道,“原来我这一辈子,从未得过真正的欢愉……”他和李云在一起的那前五年,他真的觉得很快活,但自李云离开之后,往日的所有时光都变得苦涩,原来他连快乐的回忆都不配拥有。
今天的天空好蓝、好高远,像极了他每次入宫时都会仰头望见的那片天空。那是在他还没有遇见李云之前,认知的唯一名为“自由”的东西。
“阿云,你不会知道,我每次入宫的时候,走过那条长长的宫道时,我都会想起你。所有人都低着头走过时,我会仰起头看看天空,然后想起你。”说着,他扭头望向李云,“阿云,允许我以后再走过那条路时,再想起你吧,拜托你留一点念想给我……”
李云说不出话,只听得这是诀别之言。
李明锦又抬起那弓,伸与李云,“还要吗?”
他这一句话,竟比以为他对她说过的所有话都温柔。
但李云没低头看弓,只愣愣地看着李明锦,看着他脸上淡然的神色,微微晃了晃脑袋——
“不要了。”
“好,那本王只赠与李云姑娘一句话好了,”李明锦笑得也温柔极了,“李云姑娘,天高海阔,山高水长,愿你永远自由。”
愣愣地,李云眼眶中竟然掉出一滴泪来。
她忽觉自己脸上一痒,还以为是什么飞虫,用手抓了一下,才发觉那是一道水痕。
她怎么会哭了呢,在场两人都是一怔。
李明锦无奈道,“李云姑娘,当日你与我作别时,我都没这般伤心;这回我与你作别,你不高兴也就罢了,怎么这般扫兴呢……”
“我也不知道,”她愣愣地摇头,“李明锦,我胸口好痛,不知是不是上回受伤的内脏又犯病了。”
她竟还当如今的锦王是从前的李明锦,习惯性地向他撒娇。
但李明锦却摇摇头,“不舒服就去看大夫吧,你告诉我也没什么用。”
说着,他便要离去,但在最后迈出跨出院门的那一步之前,他又回身对李云说道,“对了,如果你也不愿意当郑小姐的护卫,便自行离去吧,我自会替你与她说一声。”
他如此,便是要为她斩断所有拘束,彻彻底底许她一个自由之身。
但仍呆呆站在原地的李云却摇摇头,“不用了。”
“可是有什么顾及?”他以为,连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的恩情,她不愿意欠下。
“我是自愿留下的。”
李明锦垂眸,“懂了……”
原来她竟是自愿当这一贴身护卫的,原来她也能自愿被别人拘束在身边。
李明锦曾以为,天下之大,只有那片草原才是她的向往;可如今才发现,原来只有他的身边不是她的向往。
“那就,永别了吧……”
李明锦仰头背手,作胜利之姿,拿着铁弓,大步迈出了这院门。
他偷了她十年的光阴,如今终究是还给她了。
他将自己的来时路与身后身都偿给她,她也还他一句“不要了”和一句“不用了”。
十年纠缠间理不清的恩怨情债,今日全都销尽了。
从此天高海阔,山高水长,他只是他的“锦王”,她只是她的“李云姑娘”。
院门外,不知何处的歌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侬软的歌腔醉人,唱得正是白居易的《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如此伤心的歌词,却叫那莺莺女子唱得酥软香艳,有了胭脂水粉的俗味。
不时间还有二三嬉笑之声,再往后,便有音无字了,只余一段悲不悲、欢不欢、断断续续的曲调。
李云仍愣在原地默默地听着,莫名觉得,真正求而不得的别离倒没有这歌词中这般无奈,
只是寂寞而已。
她独自一人走出郑府时,孑然一人,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寂寞。
他希望她能自由,但她只是寂寞。
如今还是九月初,她竟盼着初雪早一点下,彻底淹没了这天地间的斑斓色彩才好,不要这天地苍茫间,独有她一人如此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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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绫与马小天离开金翠阁没多久,马小天又独自一人返回了金翠阁。
接待的伙计上前问道“有什么客官需要吩咐的?”
马小天探长了脖子在一旁的发饰堆里瞧了好几眼,都不大满意,而后又对那伙计问道,“金翠阁还有什么上等发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