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垣晓斐

5、采菱

　　初夏的汝溪，清波缓缓，碧水盈盈，丰沛的河水摇曳着几支画舫，丝竹声声逐水飘远。彩薇坐在舫中，吃着盘中玛瑙似的葡萄，温暖的阳光让她渐渐有了睡意。朦胧中，她想起了那间昏暗的客栈，那个动人的声音，还有那把哑了的琴。想起了那张棱角分明的有着青硬胡茬的脸。

　　“椒淑，”彩薇头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水面反射的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他从来都是个瞎子么？”看椒淑没有说话，彩薇觉得有些别扭，道：“哦，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往日椒淑也会像现在一样发愣，看着虚空里的空气有时会傻笑，有时会微微叹气，有时心事重重。彩薇虽然从没问过什么，但是却是很好奇她的样子。今天终于问出口，才知道不应该问。

　　“他是个好人。”沉默了许久，在彩薇将要睡着的时候，椒淑望着江畔的柳树，轻轻道。那语气，就像是和老朋友聊天，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头次挂花魁的时候。那天宣宾楼来的恩客特别多，从花厅一直挤到大街上，他们有的抛来玉佩，有的扔来钱财，还有贵公子让下人抬着往楼上跑的。”说到这些，她嘴角上扬，就像又看到了那些可笑的景象似的。“老鸨不让他们乱走，要他们去蝉娟那里领号牌。后来，所有人都涌到院子里去抢号牌了，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了他和我。”“我向他笑了笑，他也向我笑了笑。于是我问他，公子你不去么？他却笑而不语，转身走了。”说到这儿她停了停，抿了下嘴唇说：“我以为他就这样走了，没想到，那天就是他出的最高价，争得了花魁。晚上我们灯下对酌，我以为他要休息了，可是他却走向了窗户，他说，他最喜欢看星星。”彩薇从她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他们曾经的快乐。

　　“从那天后，他时常来看我，有时给我带支钗，有时给我带个镯子。他来了，我们就吃些饭食，然后说些话，我们会整夜的看星星。

　　其实，那些公子贵胄们送我的东西里随便一个耳环，就比他所有送给我的东西都要值钱。但是，只有他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

　　所以，我决定和他走。他用他所有的钱为我赎身，但是老鸨对他百般刁难，但是，我们还是出来了。”

　　“那他的眼睛？”彩薇忍不住问。

　　“出来后我们回到他家，因为他花了大笔的钱来赎我，所以他家生意上的银钱周转有些吃力。虽然他尽力周转，但是因为他要娶我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生意上的对手就拿这个来劝人们放弃和他的订单。

　　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家仆辞退了，房子卖掉了，田地也没有了。”说到这里，她的神色越来越黯淡。“他急得得了眼病，但是钱都堵了债主的嘴，他也一时恢复不了，慢慢的也就停了药。”许久不见的眼泪从椒淑脸上滑落，她也没有理会它们，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泪水沿着掌中的线慢慢的洇开，又汇聚在一起。“再后来，我们没有办法了，经常挨饿。他的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因为是从宣宾楼出来的，没有地方肯让我去帮工，因为他看不见，也没有人愿意雇他。其实我们也不要什么钱，只要一日三餐，几文大钱就好。最后我决定出去唱曲。他不让，好久没吃过饱饭，他都瘦了几圈了。”她终于抬头看了看彩薇，说，“我一再坚持，劝了他好久才说动了他。再后来，他怕我受欺负，就在一旁为我拉琴。”说着说着，她又有了微笑：“那时候啊，有时我们得了钱，就买些粮食，也没什么佐料，就是放些盐巴，但是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她转头看了湖面，淡淡道：“可是，再也没有了。”一刹那，彩薇觉得那是一种和世间最美的东西擦肩而过的感觉。

　　沉默半响，彩薇拉过她的手说：“有我在，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又拿起一个葡萄塞到她手中，说：“好甜，你尝尝。”椒淑接过葡萄，刚放了一个在嘴里，就听船老大道：“对面有人采菱呢！咱们过去看看么？”

　　采菱？彩薇还从没有听说过，甚是好奇，忙嘱咐船老大：“好，过去看看。”

　　船老大摇了船慢悠悠地靠过去，忽然船身猛地一晃，窗口的白纱一阵飘动，荡起的纱勾进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素冷的白，还有，压过一塘荷花的艳丽。

　　玄翼看到的恰是那荡起窗纱后若隐若现的美貌女子，那张不同于凡世女子的、淡定从容却又光彩夺目的脸。她在猛烈摇晃的船中扶了窗，稳了身体，将目光柔柔地投在湖面上，投在他身上。

　　他觉得那一刻，自己那颗久然不动的心，突地一窒。

　　那样的平静啊。

　　就像……永恒。

　　几个采菱的少女抖着水灵灵的声音把水波也唱得遥遥晃晃的。她们似全然没有看见周围的画舫，没看见那些摇着扇子、看向这边的公子哥儿们。兀自甩了嫩嫩的菱角抛到船上，又嬉笑着继续采。

　　一片艳阳丽日、清爽秀丽中，这些水面上的人让沁风吹得醉醺醺的，没有察觉到空气中那两股相互探查的力量。

　　也难怪，就算他们十二分的清醒，也是察觉不到的。他们终究是普通的人。

　　彩薇手扶着窗，透过飘飘遥遥的窗纱看见那些少女不时地将水灵灵的眼睛望向玄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看着她们却将自己的灵息延伸出去，悄悄围绕在自己身边，并且渐渐向外扩展。

　　看来她感到了自己灵息，自己隐藏的不是很好呢。玄翼微微一笑，循着彩薇的灵息将自己的灵息布展过去，仿佛要告诉她，这里并不是她一个，自己也是同类。他触到她的灵息，只是一瞬。

　　两船相错时，彩薇听他说：“在下玄翼。”她轻轻回：“彩薇。”

　　玄翼看着那船远去的背影，觉得这夏日的骄阳又烦躁起来。

　　傍晚，玄翼站在宣宾楼门前，看了匾上的字一眼，迈腿进了大堂。满堂的金檐玉柱就随着他暗了一暗。

　　老鸨也是丢了魂儿般的一愣，方才笑着走过来，粉艳艳的帕子才一抬起，那个招牌似的“哟”字就被噎在了喉咙里。玄翼看都没看她一眼。他说：“我找彩薇。”

　　“那公子稍等，我这就给您叫去。”老鸨拎着裙子摇晃着上楼去了。四周有恢复到了那种喧闹中。他咱在楼下，静静地等。

　　“玄翼。”他看见彩薇转过回廊，笑着叫他。

　　“彩薇。”他轻轻唤她。

　　“公子随我来。”彩薇在楼上向他招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就跟着那双手的主人，来到了一间绣房内。

　　淡淡的花香。

　　彩薇将他让至桌边，请他坐了。椒淑为两人倒上酒，便退下了。彩薇没有说话。先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没等他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了。

　　“荼弥山彩薇。”她看着他说。

　　“东溟山玄翼。”他说完这句话，笑了。

　　“彩薇，”他说：“我来这里并不想对你怎么样，你不必紧张。”

　　彩薇没有说话，给他满了杯酒。“你的房间很别致。”他看了看四周赞道。“看你的这套服饰，你的府邸也差不到哪儿去。”“我的府邸还可以，但是我经常要住的地方，就差多了。”“哦？”“是啊，军营里固然朴素，这布置自然就差了些。”彩薇看着他上扬的嘴角，也就想笑，问：“你还是位军爷？”“哟，那可不敢当。”“那你为什么去投军呢？想我辈所求应该并非功名利禄啊？”“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功名利禄自然只是游戏，掌握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一时性起。我来问你，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这个……”看着玄翼的眼神，她还是说了出来：“成仙。”“对嘛，你既然来自荼弥山，想要的自然是修行和九尾。而我要的，是修行和千灵羽。”千灵羽！怎么没想到？以千人灵魂修成羽翼，再用他们自己全身血液和来炼化。因为炼化时需要在戾气和怨气重的地方，所以战场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玄翼看着她变换的眼神，笑道：“所以嘛。对了，你还差几尾？要不要和我去战场上找找？那里比较好找。”“不必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行的，要有机缘才行。”“我们连这点都很像呢，我也不是什么灵魂都能炼化成羽。那个，我以后能不能来找你喝酒？”“行啊。要是见到有机缘的人，顺便帮我带来啊。”她吃吃笑道。“一言为定。”玄翼看着她，微微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