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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1975年,伶仃洋上。

      九月的南粤笼罩在一片潮热之中,空气都闷出汗,痴缠着人的呼吸,热气钻入肺腑,总让人心里生出一些不平静来。

      目之所及,是无垠的碧海蓝天。亚热带的天,是澄明的蓝;亚热带的海,是湛透的碧。七十年代的珠江口还未沾染工业化的烟尘,疍家人[1]的咸水歌仍旧飘荡在湿热的海风中,守候着只属于南粤山水的岁月静好。日光慷慨布施于粼粼水面,波纹推着轻舟前行,天际白鸥矫翼,飞掠而过,惊扰了船上的老翁,引得了他的抬眼。

      昔日惶恐滩,今时伶仃洋。

      纵然少年时代关于惶恐滩的记忆随着亲缘的斩断而淡去,这片因先人诗句而扬名的海域仍令他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日光熠熠,水光生辉。身前是愈发开阔的海面,身后是逐渐远去的楼宇。

      但他不曾回望过身后港岛的浮华盛景。这座车水马龙的霓虹都市在无形中褪去它曾拥有过的、令人沉醉的旧日气息,但它还幸运地留下些许残屑,不至于完全覆灭,那点如梦幻影依然有让人微醺的魔力,似一杯稀薄的陈酒,但他也不曾饮尽。一百四十日的滞留,他的同行者陷落在旧时代远去的怅然之中,时代的利刃将这群老翁摧残得面目全非,往昔荣光随着花好月圆的夜梦,一同碎成齑粉,最后洒落于这座城。位高权重的旧时领袖也驾鹤仙去,讣告从海岛传到港岛,余声却慢慢被海波抹平。他们站在时代的此岸,满身风尘,曾经的功勋罪孽同风尘抖落,再难拾起,对旧日领袖的感怀亦在浓淡间转换不定。怅然。茫然。

      二十七年牢狱生涯割裂了时空,一朝特/赦,却无处可去,对岸或许比此岸更加残忍。一道海峡成为永远的天堑,台湾当局的拒绝衬托得大陆发放的路费都带着无尽温情。

      哀莫大于心死,有人捱过了二十六年身陷囹圄的孤独,却捱不过一百四十日心灰意冷的等待,最终绝望自尽。妻女故旧困于海岛,举目无亲,也只能一个人离去。

      恰逢港岛微雨,天色晦暗,晦暗的天色一如他们一行人晦暗的言语,任雨丝将人心上的温度一降再降,最后趋于寒凉。

      他们剩下的人在处理完丧事之后,也四散天涯。

      有人回大陆,有人留香港,有人去美国,而他决定前往澳门。

      这个决定不算心血来潮,潜伏着当年的因缘,当年的念想。

      在康养正的记忆深处,还留有一个泛黄的澳门之约。

      “如果有一天,你还记得我这个故人,就来澳门找我吧,我会一直在那里。”

      她曾说,澳门是一个平静宁和的地方,适合栖居。

      他当时颔首,浅笑不语。

      民国三十七年的月夜,寒蝉鸣声短,深秋树影长。他们还有着年轻的容颜和年轻的心境,对后来的漂泊流离已有预感,却无法预知。

      眼前烈日西坠,波浪转小,船渐渐泊岸,他却徒生情怯。未知的恐慌绕在心头,那股情绪随呼吸冲上咽喉,猛然扼住了他的喉管,令他一时不能发声,吐纳艰难。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压低帽檐,企图就此盖住华发苍颜,疲敝的双眼望着拥挤的码头,最终起身。

      耳畔响着并不熟悉的粤语,他听了很多,听到人间烟火的温情,听到艰难生存的不易,听到回乡人和离乡人的只言片语。

      几时返屋企?

      唔知几时。[2]

      素书无准,流光一瞬,离愁一身。[3]

      他形单影只,步履缓慢,踏入这座传闻里平静宁和的城市。

      多年来音讯隔绝,只有寥寥旧闻,关于故人,也仅存模糊的印象。彼时六十老翁已无所求,
      他的生命澹泊如白描的山水图,一点转笔浓墨,皆是故人之思。

      七十年代,澳门这座小岛,固然比大陆繁华。

      “澳”者,海边弯曲可以停船的地方,大澳、淇澳是也;“门”者,是指夹在两片陆地之间可让船舶通过的海峡,屯门、虎门是也。澳门早前归属于香山县,原来只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聚落,“水上人家”及“闽籍”渔民、商人的落脚点。但新航路开辟之后,澳门成为葡萄牙人在东方的重要据点,之后在“省-港-澳”的时空格局中有着独特的地位。[4]

      澳门,未归家的Macau,孤立于大陆的南端,也漂泊,也自由。

      他一开始还不是很适应这种自由的生活,经年养成的习惯已成为身体的本能,梦境里也留有余地,不时侵扰。他在一片恍惚间安定下来,拖着年迈的身躯,操着生疏的粤语,最终也找到了一份生计。

      返工[5]的日子并不清闲,但也乐在其中。若有余暇,他的思绪就会飘远:一别经年,他们会以何种面目再次相见。

      曾经困于高墙内,他也想过重逢的场景,但随着年华逝去,他觉得彼时尘满面、鬓如霜的自己,可能连一个相逢不识的回眼都未必得到。

      日子慢慢地走。最后,他们重逢在一个温暖和煦的下午,在花鸟市场,她去买花,他去看鸟。春晖暧暧。人间花满,枝前莺啼,衣袍宽大的老头和两鬓斑白的老太在一片阳春烟景中凝眼对视,二十七年似水流。

      岁月催人老,遇物更春愁。[6]

      他看见她戴着深蓝色的礼帽,霜发高绾,穿着浅灰色的西装,衣冠整洁。她微笑着,眼角唇畔砌上厚重风霜,迎着人流朝他走来,步履沉稳,神色已不再从容。她眼中有如梦初醒的愕然,有不敢确认的犹疑,有难以言说的悲喜,有世事变迁的无奈,种种纷杂,种种交集,他也难以完全读懂。但他们还能认出彼此。

      她走到他面前,低跟鞋富有韵律的声响也戛然而止。

      她望着他,温和地笑了,脸上的皱纹细致而优雅。

      他终于也笑了。

      他们在彼此的脸上看见岁月的馈赠,深浅不一。多好呀,他们的生命能持久到岁月都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

      静默之中,他先发问:“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老头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引得老太回神。她温和地说:“挺好的,就像我当年说的,我会一直在这里。”

      “那你呢?”她问。

      他也说:“挺好的。现在来了这里。”

      他们应该有太多难以剖白的心迹,目光交错,唇角微动,也只是相顾无言。
      春天还未逝去,那时。

      They see each other,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they greet,without tears,with silence.[7]

      对于老人来说,时光流逝和动荡流离不仅吞噬他们曾经年轻鲜妍的容颜,也使他们丧失直言心迹的勇气,甚至连心迹也被淡化,最后只剩浅淡的言辞与形容,难辨悲喜。
      日色渐沉,他们互相交换了地址,她有事急着回家。
      重逢也只是匆匆一别。

      但他辗转千里,远离京华,初识濠江[8],从旧时空转换到新时空,得见满面风霜日渐老去的故人,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暮春花影重。午后眠觉,康养正在屋内闲坐,翻着近日的报纸,听着窗外熙攘的人声。

      阳光似蜂蜜般粘稠地淌了一地,他沉浸在寂静的闲适自得之中。不意忽然有人造访,咚咚敲着老旧的木门。他起身前去开门。

      木门打开时发出咯吱的旧响,来人是江澄宁。

      她不仅来了,还带着一个包裹,鼓鼓的,装了一只宰好的鸡,一些蔬菜,包括红辣椒。

      他看得一怔。

      江澄宁笑得自如,“怎么愣住了呀?是不欢迎老友造访吗?”

      康养正也笑了,忙说:“不是的,请进请进。”

      江澄宁却站着没动,生出了右手,“久别重逢,甚为欣喜。”

      康养正伸出手与她相握:“甚为欣喜。”

      居室狭小,所幸透光较好,午后阳光照得一室敞亮。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一个小柜子占了大半的空间,床底有一只装着衣物的行李箱,旁边两双鞋整齐地放着。再过去就是小灶台和盥洗室,收拾得十分整洁。

      江澄宁在凳子上坐下来,将包裹放在邻近的一张凳子上,目光落如桌上装着百合花的花瓶。瓶身十分普通,一点纹饰都无,几支百合花还尚鲜艳,幽幽散着清香。

      “居室简陋,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康养正去柜子上取茶具和茶叶。

      江澄宁看见他正要从罐子里倒茶叶,忙说:“不用泡茶,白开水就可以。现在喝茶,可能晚上就睡不着了。”

      康养正收回茶叶,将柜子里的几个橘子,一点酥饼都拿出来放在桌上,转身去烧水。

      “记得你从前爱喝茶。”他说。

      “是啊,当时课业繁重,或者工作繁忙,总是打不起精神,容易犯困,只好喝茶提提神。现在老了,很多时候想睡都睡不着。”

      江澄宁不懂品茶之风雅,一向依仗茶水来提神。现在年纪上来了,只爱温开水。

      待康养正烧好水,倒满两个杯子,两人也终于相视而坐。

      “什么时候来的澳门呀?”

      “七五年九月,具体日子记得不太清了。”

      两人交谈着来到澳门后的见闻,聊了聊当前的世界局势,以及对岸的一些变化与走向。然后再往前追溯,民国三十八年前的大陆往事。其间有二十几年的空白,两人就轻轻略过了,一个是因为不忍,一个是因为淡然。

      他们剥着橘子,又聊着近况。

      江澄宁是某知名报社澳门分社的总编辑,近年来也培养了不少新人,逐渐卸下一些职务,更专注于传记写作和抗战研究。如今,她有辞去报社职务,专职写作的想法。

      “如果这个设想成立的话,到时候我应该需要助手。也不用辞去现在的工作,只要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即可。所以也想问一问你将来是否有空,是否有这个意愿。”她问得十分真挚。

      康养正知道她在照拂故人。

      以她如今在报社的地位,可以招到不少适合的年轻人,不必过问他这个老头子。

      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蒙当年在军中结交的一位故人相助,他如今在一间小学做国文老师,教的也都是贫困子弟。课业较为轻松,闲暇时间也较多。

      康养正的内心有些难言的感受,垒在心口,夹杂着些许失落与无措。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温已经不太高,犹有热气聚在他的眼前,模糊了视线。

      有太多后来,是当初难以预见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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