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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爱 ...

  •   京城东街有间诊堂,诊堂里有位大夫,姓扁名鹤,据说是扁鹊的第三十八代的传人,医术高超,死人都能给你医活,只是扁鹤挂着这个名头,却从不接死人生意,至于他那个三十八代传人的名声是真是假,也有待商榷。

      不过扁鹤的医术真心不是吹,周围的人有什么伤病都是来找的他,但他脾气有些古怪,有钱有权的来看病,看情况,能多收就多收,没钱没权的来看病,看病人的态度,可以选择不收钱,也正是如此,几乎京城谁都知道京城有位脾气古怪的叫扁鹤的大夫。

      但最近扁鹤有些头疼,他早前接了俞府两次生意,第一次是给一名叫谢回的戏子看病,这人肋骨裂了两根,饿了三天身子虚弱,又加上风寒极重,离鬼门关只有一脚,他给硬生生救了回来。

      第二次他再接到俞府的生意,又是给这位叫谢回的戏子看病,棍伤,打在后背,脊椎骨没被打断变成残废是有人留了手,但这人还是身子虚弱,倒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扁鹤觉得连着接的两次活都是同个病人,心底很是古怪。

      结果就在今天,在他大半夜呼呼大睡时,俞府又来活了,俞府的主人抱着一个人,直接冲进他屋子,还因此踹坏了他的屋门。

      扁鹤从榻上被动静惊醒时,瞪着那被踩在俞任知脚下的门板,伸出五根手指,“俞大人,这门坏了,你要赔我五十两。”

      俞任知没有时间跟扁鹤扯门的事,他把谢回放在椅子上,“你先看他。”

      扁鹤披了件衣服过来,一看病人的脸,哟呵,好家伙,第三次来自俞府的活,还是这个叫谢回的戏子。

      他凑过去探下谢回的鼻息,只剩半口气,还断断续续,大概这人已经摸上鬼门关的门,遥遥地在跟阎罗王招手了。

      再一搭脉,扁鹤的眉头就皱起来,先问了下情况,“他怎么了?”

      俞任知神情复杂,“吐了两口血,晕了。”

      扁鹤眉头拧得更紧,翻手一根银针扎在谢回心口,“他吐的是心血,此前是不是受了刺激,或者有谁对他说了什么诛心的话?”

      俞任知没有回答。

      扁鹤将谢回放平在榻上,开始施救。

      俞任知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他不是第一次看扁鹤替谢回治伤了,第一次,是他在乱葬岗捞起只剩一口气的谢回时,那会他是有些慌的,他不想让这个人死,这个人不能死。

      俞任知望着榻上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人,抬手抹去脸上的血。

      其实俞任知对谢回这个人,也是有怜惜的。

      比如谢回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是俞任知亲手照顾,他知道这个人有些小洁癖,因此每次都会帮他把身子收拾得很干净,衣服也穿得整齐服帖。

      可这种怜惜,在谢回醒着时,都会被他冰冷的目光打碎,变成彻骨的恨。

      谢回的目光,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他恨的根源,是俞府上下死绝时,他最难以忘却的根源。

      他恨他,真的恨他,恨到想让他死。

      可他又不想他真的死了。

      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其实是借口,俞任知一直知道。

      俞任知恨这个人,他这么些年摸爬滚打,见识过不少手段,他本来可以有更歹毒的方式去报复这个人,甚至在第一次毁掉谢回的名声时,他本可以用更恶心更恶毒的方式,来让他彻底深陷泥潭。

      比如找好几个男人上他。

      但他没有。

      他自己动手了。

      俞任知清楚地知道自己亲自动手的含义。

      这世间最难克制的是恨。

      同样的,这世间最难克制的也是爱。

      俞任知爱谢回,早在恨他之前。

      情愫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从他们初遇开始,从他第一次看到谢回开始,那是个小他一岁的少年,当时的他刚睡醒,站在松树下看着上头的雾水,谢回突然就冒出头来,带着满脸的笑意,问他,“你在看什么?”

      俞任知当时回他,“雾水。”

      那个小他一岁的人大概觉得他的回答很好笑,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谢回问:“雾水有什么好看的?”

      俞任知当时回他,“我不知道。”

      于是谢回笑着说:“你好傻啊。”

      即使现在的俞任知知道他们当年的遇见是假的,是谢回的处心积虑,可他总是会想起来,不经意间,就想起来。

      他记得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跟那些恨一样刻进脑子里。

      他记得两人一起去摘梨子,小小的梨子,本来以为会很甜,谢回让他先尝的时候,他一口吃下去,居然酸得眼泪都要落下来,然后谢回就把那些梨子全塞进他怀里,幸灾乐祸地笑着。

      也记得两人在学堂一起读书,他记得的要比谢回多,那个书塾的先生是真的刻板得很,也很严肃,有次他跟谢回说话时先生斥责他,于是他就画了一只乌龟,贴在先生的背上。后来他跟谢回一起偷溜出去时,两个人一起挨骂,他爹娘还说他学坏了。

      他还记得,冬天下了雪,他跟谢回站在雪里,用不大的盆子接着雪,谢回笑着说:“听说天来之水最适合酿酒,等酿好我们一起尝尝。”

      俞任知问他,“那你想酿什么酒?”

      谢回认真想了想,然后开始摇头晃脑地掉书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慷当以慨,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就酿一壶杜康吧。”

      当然那酒没喝成。

      俞任知定定看着榻上的谢回。

      他爱这个人,以至于他不敢用太恶毒的方式去毁掉这个人,不舍得他去死。

      可他也恨这个人,他不能看他活着太滋润,这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俞家满门上下。

      爱恨之间。

      这爱恨之间,他到底是没能把握好那个尺寸。

      他诛了他的心。

      就像他不知道认识谢回会导致俞家覆灭一样。

      他也不知这一场戏下来,会诛了谢回的心。

      诛心。

      这已是世间最残酷的报复。

      时间缓慢流逝,俞任知直直站着,定定望着,眉头越皱越深,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很漫长,漫长到时间都像凝滞住。

      扁鹤终于收针。

      他收针后在原地坐了片刻,看俞任知一眼,“大人,你是被人打了个头破血流吗?需不需要我看看,不贵,帮你看个头,一百两。”

      俞任知皱眉,说出口的话已有几分沙哑,“他怎么样?”

      扁鹤说:“命是保住了。”

      俞任知松口气,人却有些愣怔,神情依旧复杂,矛盾。

      扁鹤似有迟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问他,“俞大人,你可曾听说过谢公子的事?”

      俞任知皱皱眉,“什么事?”

      扁鹤医者仁心,虽然脾气古怪,心地还是很好的,忍不住叹口气,“谢公子刚登台那会,就被人看上点了名,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头砸断自己一条腿,推了约。”

      俞任知说:“本官知道。”

      他从再见到谢回时就去打听了谢回所有的事,情报还是阿生送上来的,他知道谢回这人,有些小洁癖,若是让别的不干不净的人沾染了,怕是能让他一头撞死。

      扁鹤点头,“俞大人知道那就好,谢公子这一年里的种种事迹,在旁人看来想必会觉得疯得很,我也觉得疯,甚至有几分揣测,谢公子这可能是有病。”

      俞任知一愣,“病?”

      扁鹤很认真,“俞大人将谢公子留在俞府这些时日,不知可见过他无缘无故发笑?或是偶尔盯着某处发呆?”

      俞任知皱眉,回想起跟谢回再遇的种种,有瞬间的恍惚,“他确实会这样,而且笑起来时会很疯狂。”

      扁鹤心底顿时有了几分肯定,“谢公子这怕是得了失心疯。”

      他随即加了一句,“失心疯的病人,是最不能受刺激的。”

      俞任知闻言定在原地,浑身冰凉。

      俞任知说话颤抖起来,“那他受刺激,会怎样?”

      扁鹤说:“失心疯的人本就有些失了心志,这会要是受到刺激,极有可能病情加重,导致心志全失,俞大人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俞任知定在原地,看着榻上的谢回,久久不语。

      扁鹤收拾着针包,“俞大人,给你一句劝告,这次他醒了后最好不要再刺激他,不然……”

      俞任知下意识地问:“什么?”

      扁鹤叹气,“再受刺激,他可能会永远醒不过来,不过那不是死,就只是人永远醒不过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直至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这是最坏的情况,大人明白吗?”

      俞任知声音颤抖,“明白。”

      扁鹤又在原地坐了会,“大人,我要睡觉了。”

      俞任知皱眉,不明白扁鹤要睡觉跟他有什么关系。

      扁鹤没好气地说:“大人的病人占了我的榻,再不带走,我就要加钱了。”

      俞任知带着谢回回俞府时,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即使有灯,四周依旧是一片黑暗,一片深沉。

      不过当马车停在俞府前,他抱着谢回从车上下来那刻,却正逢破晓,远方有光从天方尽头挣扎着破出,洒在两人身上。

      那只被谢回从蛛网救下的蝴蝶颤动羽翼,从晨曦的微光中飞出,停在俞府门前的花草上。

      就好像哪怕逃脱了蛛网,也依旧眷恋着俞府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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