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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七 戏 ...

  •   谢回跟着俞柳从西厢走出去时,几乎有一瞬间的恍惚,恍若隔世般,他当初进俞府是仲春,转眼却是入了秋。

      他对秋天的俞府是有印象的,虽然他现在身处的是京城的俞府,但他一直记得入秋的时节,俞府内的植物会开始发黄,然后大片大片落着叶子,他很喜欢一脚踩碎枯叶的声音,曾拉过俞任知去踩过枯叶。

      那时任平也是个贪玩的小屁孩,会跟在他们的身后跟着踩,然后露出憨憨的傻笑。

      想到这些,他看眼俞柳。

      如果任平没死,大概会是俞柳这样的吧,不仅长得像俞任知,性子也会跟年少的俞任知一样,容易被他骗。

      谢回神思恍惚,不知不觉就被俞柳拉着出了俞府的墙。

      俞柳压低声音,提醒道:“先生,我们出来了。”

      谢回闻言一怔,茫然起来,“出来了?”

      俞柳点头,拉着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黑漆漆的巷子走去,谢回在俞府饿瘦很多,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也没多大重量,被俞柳一拉就往前走着。

      巷子里果然停了一辆马车。

      车夫跟俞柳穿着一样的黑色,低沉声音说:“我家主子让我在这等两位公子。”

      俞柳偷偷摸摸往俞府的方向看一眼,连忙推谢回上车子,“先生,抓紧时间。”

      谢回依旧有些茫然,就这么被推了上去。

      马车内的装饰很朴素,一点也看不出是丞相府的马车,不过有软座,谢回坐在上头时,就想起跟俞任知再遇时的情景,那会他说他不会逃,转眼他就跟着俞柳逃了,俞任知大概会更恨他,因为他又骗了他。

      俞柳一上马车就松口气,“先生眯一会吧,醒了我们就出城了。”

      谢回听他说话,想要闭眼休息,马车却一路颠簸,他到底是没能睡过去,只能睁开眼,盯着马车的车帘出神。

      他也不知马车摇晃多久,忽地停下了。

      车夫在外头说:“到了。”

      俞柳兴高采烈,拉着谢回下马车。

      谢回恍然地望出去,刚想看看自己逃到了哪里,一打眼却赫然看到两个明晃晃的大字——俞府。

      他有些发愣。

      俞府大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摇动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似乎有几分看好戏的味道。

      那是俞任知。

      谢回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知道俞任知已经不傻了,他刹那间想到两种可能,要么车夫是俞任知的人,要么俞柳被骗了,应承帮他的那位朋友其实是俞任知的人。

      谢回几乎是下意识就将俞柳护在身后,冷冷地与俞任知对视。

      俞任知脸上看好戏的样子依旧没有收敛。

      谢回忽地感觉俞柳一把将他推开,他踉跄了下,撞在马车边上。

      然后他就看到最让他惊心动魄的一幕。

      俞柳走到俞任知身前,先是扯下脸上一张面具。

      这是人皮面具,谢回知道。

      接着俞柳身子动了动,他的身形忽地拔高些许,变得不再像个少年。

      这是缩骨功,谢回知道。

      俞柳向俞任知躬下身,“大人,戏我演完了。”

      俞任知适时地向谢回介绍,“这是阿生,我的心腹。”

      阿生朝谢回笑了笑。

      谢回忽地全明白了,忍不住大笑出来。

      好啊。

      又是一场好戏。

      这场戏从他遇到俞柳起就开唱了,俞任知其实一点也不荒唐,荒唐的只是他,是他谢回变傻了,傻到被俞任知跟阿生耍得团团转。

      俞柳这个人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这全都是演给他看的一场戏,甚至连带他逃,也是假的。

      谢回笑得浑身颤抖起来,声音再度笑得嘶哑,甚至笑得要没了声。

      俞任知煞费苦心,让这场戏从春唱到秋,唱到如今终于落了幕。

      这场戏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俞任知冰冷地看着他,“谢回,这就是当初你骗我时,我的感受。”

      当年俞府覆灭,谢回也是这样冰冷地看着他。

      这次换了俞任知冰冷地看着谢回。

      谢回没有说话,他只是笑着,撕心裂肺地笑着,疯狂地笑着,他笑着笑着蓦地调转头,冲了出去。

      他脚步有些踉跄,像是没有目标,却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不顾一切,逃离身后的人,逃离俞府。

      俞任知想也没想,大步跟上去,他演了一场好戏,怎么能不将这场戏看到底,所以他跟了上去,竟一路跟着谢回,到了戏台。

      大半夜的戏台四周没有人,甚至连光都没有,黑漆漆一片。

      谢回笑着冲到戏台上,站到正中。

      他仰头笑了几声后,又不笑了,忽地一挥衣袖。

      俞任知追上来时,就看到谢回挥了衣袖,原地踱几步,开始唱道:“九月上旬日,忻、代、石、岚、雁门关都招讨使,破黄巢兵马大元帅李克用等,致祭于故男飞虎将军李存孝之灵。”

      俞任知看着谢回,他差点忘了这人是戏子,也是个会唱戏的,可他没想到他让人演的戏落幕后,这人居然跑到戏台,独自唱起了戏。

      这沉沉的夜里,谢回独自在台上唱戏,而听戏的也只有台下俞任知一人。

      谢回唱的是祭文,他神态凄楚,嘶哑的声音里却含着浓烈的感情,“曰:惟灵生居朔漠,长在飞虎,累遇敌战,猿臂善射。两张弓,两袋箭,左右能射之;手舞铁挝,斩将不及三合。曾打虎在山峪之中,破贼兵禁城之内。挝打死耿彪,立诛三将,杀坏五虎。击破一字长蛇阵,杀败葛从周。渭南三战,十八骑误入长安。箭射黄巨天,恶战傅存审,力伏李罕之,活挟邓天王,病战高思继,生擒孟截海,大败王彦章。救黎民复入长安城,享太平再临京兆府。祭奠英灵,亲藩悔罪。”

      俞任知听他唱着,他也懂得戏文,这台上曾害他家破人亡的小人,居然在唱悼念被小人所害的将军的祭文,实在是可笑。

      太可笑。

      谢回却还在继续唱,脚步轻挪,衣袖挥舞,他入了戏,神态哀绝,声音竟有了些颤抖与哽咽,“今克用因酒听信狂言,故损坏义男家将。今将贼子尽该诛戮,与公雪冤。众将缟素,俺哭的那无情草木改色,青山天地无颜。将军阳世不将金印挂,阴司却掌鬼兵权。众将番官痛嚎,壁上飞挝血未消,阶下枉拴龙驹马,帐前空挂虎皮袍。英雄存孝今朝丧,多曾出力建功劳。赤心报国安天下,万古清风把姓标。”

      谢回唱到这忽地看俞任知一眼,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双膝一跪,直直跪在俞任知面前,高声道:“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唱罢这一段,谢回仰头大笑一声,随即张口吐出一口血。

      接着再吐一口。

      他身子彻底倒了下去。

      就像一朵枯萎坠地的花,终于不可避免地凋谢了。

      俞任知一愣。

      他没想到谢回会朝他下跪,要说不震撼,是骗人的。

      但真正让他脑子空白的,是谢回吐的那两口血。

      俞任知站在台下看戏,谢回唱戏时有走动,他跪下来那刻,就跪在戏台最外边。

      所以那两口血又吐又喷的,直接到了俞任知脸上。

      血从他脸上滑落时,是温热的、浓烈的,却慢慢随着谢回轰然倒地的身躯,变得冰冷。

      俞任知脑子只空白一阵,就冲上戏台。

      他不能让谢回死。

      这个人骗了他,又害死他俞家上下,怎么能让他那么轻易就死?

      他只是想让这人尝尝他当年痛苦的滋味,却从来没有想让他死。

      谢回不能死。

      他……不想让谢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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