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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章二十六 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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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梨园戏台里,有着一名叫谢回的戏子,他唱的戏是最动人的,身段是戏台里最好的,眉目也是年轻的小生里最出挑的,可他死了。
他的身子在他往前冲时就被手持兵器的士兵戳穿,他的左手在他将剑往小王爷身上招呼时被砍断,他没能杀掉小王爷,只在最后斩断小王爷一条腿,又往小王爷右肺处刺了一剑。
小王爷受伤这一件事给了淮州城的百姓很大的鼓舞,他们几乎是在谢回之后往小王爷的方向冲过去,那些被压迫许久的百姓所持的怒火,足以让小王爷碎尸万段。
场面依旧混乱。
俞任知看不到谢回了。
丞相的私兵赶了过来,他们没能给小王爷一个措手不及,却正巧赶上两方混战。
他们很快投入战局,帮的是俞任知。
混乱平复的那刻,俞任知终于看到了谢回。
谢回死了。
他唱的戏本来是最动人的,可如今他的喉咙被不知什么东西割破,正往外涌着血;他的身段本来是戏园里最好的,可如今他的左手断了,身子被戳了好几个洞,依旧往外淌着血。
俞任知寻到他的尸骨时,用一张马革裹了他的尸。
俞任知不是没想过谢回的死。
他跟他在京城再遇时,他恨他,恨不得他去死,甚至他想过很多种谢回的死法,可他没有让他死。
俞任知舍不得谢回死。
他这一年里,从第一次遇到在戏台上唱戏的谢回开始,他花了半年时间,让谢回体会了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谢回在他面前吐了两口血,傻了。
然后他又用剩下一半的时间,照顾傻了的谢回,他恨他,他爱他,他把恨藏了起来,给他怜惜,给他温存,直到谢回突然不傻了。
不傻的谢回,他依旧恨他,也依旧爱他,可他没法像前半年那样,折磨他,凌辱他,也没法像他傻了那样疼着他,直到那一场醉酒后,两人才在酒的催发下放任了自己。
他不敢回答谢回的问话。
可他知道,自己喜欢谢回。
他爱他。
本来等这场战争结束,他就会送谢回去江南。
江南的生活比京城要舒适,有杨柳依依,泛舟的人们,只要谢回去了,他下半辈子就能高枕无忧,俞任知不见他,但愿意花钱养着他,只要他好好治病,只要他的病能好。
但俞任知没想到。
谢回会死。
这是俞任知第三次见到他唱戏,用战场做的戏台,他知道谢回的唱词,唱的是一名将军。
内乱彻底结束了。
小王爷也死了,他的脑袋被愤怒的百姓砍了下来,被丞相的兵拿到,提在手里,准备带回京城。
俞任知找到谢回后,买了口棺,他不想将这个人埋在荒郊野地,于是请人制作了防腐的东西,连带谢回放进棺里,等着带他回京城。
之后他才开始处理战后的事,他在写阵亡的士兵,好几张纸写到尽头,却没有谢回。
谢回不是士兵,他只不过是俞任知带在身边的戏子。
俞任知打点完一切,带着剩余的兵马跟谢回的棺椁回京了,回京的那刻,阿生送走了扁鹤,扁鹤这次倒是没说什么,谢回的死让他有些怅然,他走时也不提自己最喜欢的银子了。
回京后俞任知没有去见文成帝,他第一件事就是办丧,他给俞府挂了白布,自己换上了丧服,谢回的灵堂就停在俞府内。
俞任知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亲手将谢回下了葬。
谢回下葬的那天雪停了。
这场雪停后,就该是新春,万物复苏的季节。
俞任知料理完谢回的后事,才去见的文成帝。
文成帝的心情从见到小王爷的脑袋之后就不怎么好,不过俞任知有功,他没有怪罪俞任知迟迟不来的事,只是有些唏嘘,“俞爱卿,此行辛苦你了。”
俞任知神思不属,不太想理人,可面前的人是皇帝,于是他只能磕了个头,“不过是臣的本分。”
君臣之间客套过后,文成帝就开始赏他了,要给他升官加爵。
可俞任知不想要。
文成帝给他的东西他都推了,这让他一张脸挂不住,语气都带上些怒火,“那你想要什么?”
俞任知听到文成帝这个问题迷茫了下,才说:“想回浔阳。”
他为谢回的后事忙活好些天,也没怎么吃东西,又加上受过伤,神色十分憔悴,这话说出来,居然有些像经历大起大落后思家的游子。
文成帝见他这幅样子,到底是没为难他。
可东西是要赏的,不赏说不过去,他想到俞任知的年纪,想他孤零零一人,回到浔阳怕也是要寂寞,便道:“俞爱卿还未娶妻吧。”
俞任知听到文成帝这话,跪在地上的身子忽地颤抖起来,他重重给文成帝磕了两个头,声音嘶哑,“陛下,臣有妻子。”
他重复地念着,“臣有妻子……”
文成帝皱眉,俞任知要是娶过妻,那他肯定是知道的,正在想是不是俞任知的托词,俞任知却一字一句又接了下去,“臣的妻子……叫谢回。”
俞任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且嘶哑,“他是一名戏子,他叫谢回。”
俞任知回俞府时,经过了戏台。
戏台上有人在唱戏,周围听戏的人却在议论,提及到小王爷的死,都说小王爷死得好死得妙,若是小王爷不死,天知道这个祸害还能把文国的百姓怎么样。
光是以百姓当盾牌这事,就足够让这些人吓出一身冷汗。
说客们议论着,转头说到小王爷的身世,小王爷是文德先皇一夜风流留下的种,他生母是青楼里的娼妓,他母亲为了让小王爷认祖归宗,抱着一个孩子在城楼上哭喊,最终把文德先皇惊动,于是小王爷认了祖归了宗。
却也不知是不是身世的缘故,小王爷一直不受看重,性子也不太好,说客说到这,有些不屑,“到底只是个娼妓的儿子,上不得台面。”
俞任知走了,回到俞府。
俞府一如往常,他在府里走着,慢慢走到西厢房,西厢房许久没人住过,十分荒凉,俞任知又走到西厢房外那片竹林,站着看了一会,这里有他的欢喜,也有过他的恨。
阿生这时候找过来,“大人,我们真的要搬走吗?”
俞任知说:“搬。”
俞任知要回浔阳了。
俞府的仆人都开始收拾行李,打点起周身的东西来,阿生为了搬家的事忙里忙外。
俞任知不上朝,这些天夜间睡不着时,他会起身出屋,提着一盏灯笼,来到祠堂。
祠堂里供着俞府上下所有人的牌位,不久前这里多了一个人的名字,叫谢回。
俞任知跪在这些牌位前,他的地上依旧放着纸笔,上头依旧是没抄写完的经文。
他没有再写了。
他已经写不下去了。
他只是跪着。
其实他不该将谢回的牌位供进自家的祠堂,他面前的亲人就是因这个人死的。
可不这样,谢回是不是死了,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俞任知默默跪着。
他跪了很长一段时间,想了很多事。
他想到自己的爹娘,他爹刻板严肃,平日里总是文绉绉的,却莫名很讨人喜爱,浔阳的百姓喜欢他,特别是他家门外总晃荡着的那些小孩,很喜欢吃着糖葫芦坐在俞府大门口,特地等他爹回府时,跟他扯两句话。
他娘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那些小孩在门口蹲他爹时,他娘总觉得这样子很好笑,于是会拎着放满糕点的篮子,偷听孩子们的谈话。
他还想到俞任平,那个小屁孩吃糖吃得牙痛,蹲在地上哭时,是谢回在旁边哄着他,还记得那过年的福气被他抢了时,俞任平这小屁孩也是抽抽搭搭地哭着,事后还是谢回哄着他。
他想到谢回。
想到他们坐在清晨的雾气里读书,想到他们摘了梨子吃,那梨子又小又酸,酸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谢回却在旁边笑。
他还想到他抱着谢回时,谢回那闷在喉咙里的笑声,轻轻的,痒痒的,却让他觉得痛。
俞任知跪着,他面前是他亲人的牌位,是他爱人的牌位。
他孑然一身,失去所有。
他无声地哭了出来。
俞府内的东西都被搬上马车,俞任知要走了。
他走的时候街上好多百姓过来看,觉得稀奇,小声跟周围的人谈论着,却都不明白俞大人辞官的原因。
俞任知刚准备迈上马车的那刻,阿生搬来一个花盆,迟疑着问:“大人,这盆花要丢了吗?”
俞任知看了过去。
这是谢回的那盆白杜鹃,被谢回不小心摔了,俞任知重新拿了个盆栽了起来,他当初离开京城去宿州时,让府里的仆人好生照料着。
不过时间太久,仆人哪会真心真意去伺候一盆花,因此那花盆很快被塞进角落里,没有人管,还是阿生不经意间翻出来的,那花根茎干瘪,周围全是蜘蛛结成的网。
俞任知指尖发颤,他接过那盆花,挑掉上头的蛛网,清理了下残枝枯叶,低着头说:“留着,会开花的。”
俞任知又想到了谢回。
想到他掉书袋的样子,想到他对着白色的花朵念诗的样子。
他当时念的是锦瑟。
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俞任知把花盆收了起来,抱进怀里。
回浔阳后,他想将这盆花放到向阳的地方。
冬天过去,等新春来临,这花一定能重新开出好看的、漂亮的、白色的花骨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