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疯人》九叶叶

14、章十四 罪

　　清闲楼内的臣子得知文成帝从宫中移驾往清霄楼来时，俞任知已是给谢回倒了第二杯茶水，谢回还没来得及喝，礼部的管事便缓步走到两人身侧，十分恭敬，“俞大人，戏台上的事物准备妥当，还请谢先生登台。”

　　俞任知看谢回一眼。

　　谢回依旧缩在衣服里，露着鼻子跟眼睛，跟个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似的。

　　俞任知拉着他起身，“本官带他过去。”

　　谢回被他一拉就起，亦步亦趋跟着。

　　管事有些无奈，但谢回这种状态他也不能说着什么，只能让俞任知带人过去。

　　戏台搭在清霄楼内的大院子里，台下有几名从梨园过来搭戏的子弟，都是跟谢回认识的，俞任知拉着谢回过去时，还有人拿出戏服，准备给谢回换上。

　　可那人一见谢回，人就痴了，“他……”

　　阿生早前就得过命令，带着一名小生在戏台旁边候着了，俞任知指向阿生找来的人，“谢回不能唱戏，你们给那小生换上戏服便可。”

　　梨园的子弟一听脸色都变了，“大人！这是违抗圣旨！”

　　俞任知瞧着众人，“难不成你们要他穿了戏服傻愣愣在台上站着？”

　　梨园子弟脸色变得更厉害，这下完了，今日过来的这班人都要给谢回陪葬了，当今皇帝的面子是最不好得罪的，莫说谢回，怕是连俞任知这个目前最得倚重的臣子，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而当事人毫无所觉，站在俞任知身后，呆呆地看着梨园的子弟一阵忙活。

　　谢回这幅样子不禁让梨园内的人羡慕起来，能这样无知无觉，痴痴呆呆地死去，大概也是一种幸运的事。

　　“阿回。”俞任知叮嘱道：“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乖乖的，不要乱跑，明白了吗？”

　　谢回不解地看着俞任知，踮起脚尖亲了他脸一下，然后才说：“嗯。”

　　他不明白俞任知的意思，但俞任知喊了他的名字，所以他得亲他。

　　文成帝在梨园子弟登台开唱时，便来了。

　　文成帝不老，约莫三旬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还很年轻，那积压在他案头的公文非但没有让他头发哗啦啦掉光，反而奇妙地维持了他的身材不会在山珍海味里发胖，因此对于文成帝的相貌，举朝之内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好。

　　但文成帝的性子却有些多疑多虑了，伴君如伴虎这话通常不是虚的，伺候得好升官发财，伺候得不好人头落地，这都是近些年司空见惯的事，真要哪天不小心得罪文成帝，要是能转头投靠小王爷，说不准小王爷为了给文成帝找麻烦，还会想办法把这个人头保下来。

　　台上的戏刚开唱，文成帝就老神在在地问了：“台上唱的什么？”

　　小王爷搭腔，“回皇兄，这是一出杨德贤妇杀狗劝夫。”

　　小王爷这话一出，确实能看出是个老戏迷。

　　文成帝并不怎么看戏，瞧了一会，才问：“台上唱戏的便是谢回？”

　　场中有片刻的寂静。

　　文成帝察觉到不对，皱起眉，“今日好时好月，众爱卿何故如此沉默，不如畅所欲言。”

　　陈义言头也不抬，幸灾乐祸，“陛下，有人明目张胆忤逆圣意，只怕小臣说了，陛下要生气。”

　　文成帝瞥向俞任知。

　　台上小生正唱道：“人情末世奸似鬼，怕只怕面从心背。”

　　俞任知起身跪地，“启禀陛下，台上唱戏者，并非谢回。”

　　文成帝一双眼睛看着俞任知，但他似乎并未生气，“俞爱卿，朕的口谕是没传进俞府？”

　　俞任知应道：“传了。”

　　文成帝这会语气才带上怒意，“那谢回人呢？今夜这戏是诸位爱卿想瞧的，甚至连皇弟也多次提起，你如今这样，岂不是要驳朕的颜面？”

　　俞任知依旧跪在地上，“陛下，并非是臣有意违逆您的旨意，只是谢回他自入秋便病了，唱不了戏。”

　　他说着微侧过头，朝谢回勾勾手指，“过来。”

　　谢回害怕极了，跌跌撞撞跑到俞任知身侧，整个人缩在他后头，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上，被周围大臣的目光看着，吓得瑟瑟发抖。

　　文成帝一看到谢回，皱起眉，“这是谢回？”

　　俞任知应道：“回陛下，他就是谢回，自从疯后便心志全失，唱不了戏。”

　　文成帝审视了谢回好久，才问：“真疯？”

　　顿了顿，他低沉着声音接下去，“还是假的？”

　　小王爷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皇兄试一试，不就知道是真还是假？”

　　文成帝看了小王爷一眼。

　　小王爷依旧满脸的笑意，“皇兄不如把人送到王府，这人要是真疯，那就疯了，要是假的，王府有的是手段让他变成真的，反正一个疯了的戏子，唱不了什么好戏，留着也没什么用。”

　　“陛下！”俞任知出声，“谢回是真疯。”

　　小王爷笑着问：“俞大人怎么能断定他是真疯？”

　　俞任知缓缓道：“因为他是微臣亲手弄疯的。”

　　场中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俞任知平静地叙述，“陛下每日操持国家大事，想必不曾听过谢回的名头，这人性子刚烈得很，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做过不少狠绝的事，微臣那日在戏台上对谢回一见倾心，可他宁死不从，微臣行事便不得不偏激了一些。”

　　这行事要有多偏激才能把一个人逼疯？

　　场中的臣子浮想联翩，但都一致地保持沉默。

　　小王爷摸摸下巴，“有意思。”

　　文成帝皱眉。

　　俞任知拉过谢回，“陛下，若他是装的，以他以前刚烈的性子，可不会这么乖。”说完他去看谢回，“阿回，亲我。”

　　只要俞任知喊他的名字，他就得亲他。

　　这是俞任知教了谢回半个下午的东西。

　　谢回浑身打着颤，吻在俞任知唇上。

　　俞任知满意地摸着他的后颈，“乖。”

　　谢回颤抖着缩回身子。

　　俞任知继续平静地说：“陛下，自他被微臣逼疯之后，不论是在榻上还是榻下，他都乖了不少，很听微臣的话，唯一可惜的是再也唱不了戏，这是微臣的过失，臣不曾想过有一日陛下会想听他唱戏，也不曾想过这会扫了诸位大臣的雅兴，是微臣害陛下拂了颜面，微臣甘愿领罪认罚。”

　　俞任知说完头重重磕在地上，再也没抬起来。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文成帝的面子保住了，毕竟现在是俞任知把谢回弄疯，害得文成帝没办法让众位臣子看成戏，文成帝摇身一变，反而成了相当无辜的那一个。

　　罪魁祸首是俞任知，只要文成帝罚了俞任知，那么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而俞任知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给了文成帝一个台阶下。

　　可偏偏这场中还有捣乱的，小王爷见缝插针，忽地问：“那要是这人疯得不彻底呢？”

　　俞任知眉头一皱。

　　小王爷继续说：“要是这人在骗俞大人呢？”

　　俞任知依旧保持跪地磕头的姿势，“他骗微臣，并无好处。”

　　小王爷笑了，“皇兄，可真不巧，前不久本王在王府发现一个下人，本王给他吃给他穿还给他工钱，对他可是顶顶的好，结果不知是谁留在王府探听情报的，本王知道这事，可伤心了。”

　　文成帝眼观鼻鼻观心，那下人是他让俞任知安排进王府的，小王爷话里话外讽刺的是谁，一清二楚。

　　丞相看几人为一个戏子争来争去，觉得很无聊，站起身说：“陛下，眼下无事的话，老臣回府处理公务去了。”

　　小王爷连忙挽留，“丞相，急着走作甚，这人真疯还是假疯没个定论呢，再说丞相不留下吃点菜喝点酒？”

　　丞相拂袖，“小王爷说这人疯，这人就是疯，小王爷要说这人不疯，就算把人当场弄死他也是不疯的，再讲下去，肚子都要听饱了，还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小王爷皱了皱眉，“既然丞相都这么说了，那皇兄，你把这害你丢了面子的人拖出去随便打个五十大板，就算了吧。”

　　文成帝看一眼俞任知，“俞爱卿也是无心之失，五十大板下去怕是命都没了，挨十个板子足够了。”

　　小王爷笑了笑，没再胡搅蛮缠。

　　俞任知谢恩。

　　要保住谢回这条小命的同时也要保住文成帝的颜面，牺牲自己是最有效简洁的法子，文成帝也不会因此怀疑他别有二心，不过这十个板子下去，他也不用回来清霄楼陪这群牛鬼蛇神过中秋了，唯一让他担心的是……

　　俞任知被人带下去前，看了谢回一眼。

　　谢回茫然地坐在正中间，呆呆地看着俞任知被人带走。

　　俞任知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让他不要乱跑。

　　清霄楼内臣子开始觥筹交错，谢回躲着这群不认识的人，躲着躲着就躲到角落里。

　　陈义言瞧见他，笑了，“这没了主人的狗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里，还挺可怜。”

　　他说完伸出手，将酒杯里的酒全倒在谢回头顶上。

　　那酒水冰冷地，一点点从谢回发丝间滑下，他似乎听到外头传来棍杖抽打的声音，听着听着整个人颤抖起来，捂着耳朵发出一句无声的尖叫，接着冲了出去。

　　戏台上的戏子正唱到那一句——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