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若之春水煎茶》一两酒

6、第 6 章

　　燕小乙没有回答范闲的话，他静静地看着范闲消失于云海之中，而后低头看了两眼面前地上的箱子，将其挪至书房后凝视了两个箱子许久，终是没有打开。她是否是她，他要的是什么，这些问题他确实需要想明白。

　　是当年的回应，还是这个人。历劫之事于仙家不过谈资，那那段过去呢。他以凡体入仙身，比不得那些仙家看得开。凡间诸事，他可否能与旁人一般放下？

　　燕小乙终是离开了书房，继续闭关。两个箱子被人孤零零的放在书房正中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被打开的一天。

　　范若若醒了，在望月湖醒的。范闲只说见她诸日不得安歇，怕她太过疲惫，故寻了个借口令她睡上两日。借口实在蹩脚，范若若全然不信。令她昏睡在何处不可，非要她到杏林去？

　　她心生疑窦，强行回到杏林，细查之下竟少了两箱书。范闲仍不肯说，范若若却是猜到了缘由。她于书房中默然长立。说着不打扰他，兄长为她做出这事时，她心中又生出几分期待来。

　　期待他来，期待兄长说的两厢情悦，期待余生可执手。

　　她带着自己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惴惴不安的执意留在了杏林。兄长曾劝她，她不必为过去的事而愧疚。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便回到了仙界，于凡间时两人不离不弃，纵战事那般吃紧，她仍站在他身后，如此行事，若非她早逝，待她开始思考儿女情长后，定也是心悦于他的。

　　范若若不愿兄长多忧，面上笑应极是，心却仍困于此。是与不是，因着戛然而止的一生成为谜团。如今她经历良多，再应是，已无人相信了。所有的答案因着短暂的生命而成为空白，万千结果所指皆是她活着的时候未曾知道自己如何想，两人未曾挑明，因而她回到仙界后将诸事抛之脑后，因而她负了他数万年的期许。

　　后来她心悦他又如何，她未在那十余年间明白他的心意，便是原罪。

　　杏花如雪，霜雪覆林。

　　和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去较劲，无人能胜，唯有此中人将其揭过方能给一个解脱。

　　她在等一个解脱，或是一个判决。

　　然她终是没有等到。

　　北边魔气冲天，上古战神在北沧峰外设下重重禁制，峰内魔气与守护之意来回拉锯，连天帝都惊动了。所有人都在关注北沧峰闭关的战神，恐他入魔。上古战神入魔，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此时他正与自己的心魔相抗，无人敢将其惊动。数名上仙于北沧峰外诵道，传大道之音。其余人，只能等一个结果。

　　范若若想起他身上尤有重伤，心中更悲。她于杏林北眺，看了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这日，范闲于望月湖正看着忽强忽弱的魔气，心头忽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往杏林去，却见杏林禁制已除，草庐屋舍已变为青青草地，似无人来过。范闲匆忙搜寻妹妹踪迹，神识在一棵树上找到了一个信封。他拆信看过，赶到如愿渊时，见到只有自己妹妹踏入迷雾的一点背影。

　　如愿渊，若耐住千般磨砺，坚持走到迷雾的那头，便可以一身仙根换一个如愿。

　　范闲看着那已然没入迷雾的消瘦背影，想着信上那句“我也想知道，若是我能活下来，是何结果”，心中无力顿生。此乃她二人之间的事，他虽能劝，却解不开其中的结。

　　八万年前，凡间，平隆二年。

　　周家村一户人家捡到了一个女婴，女婴裹在粗布里，身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片。纸片边缘扭曲不齐，看起来像是随意撕下来的一角，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范若若”。周三夫妇不识字，还是问过人后方才知道的。女娃眼睛大，黑葡萄似的，看着就是聪明相。两夫妇心善，家中又恰有个三岁的儿子，便合计着带回家做童养媳。

　　平隆六年，天灾摧人，周三家儿子周仲卿带着女娃离了村。

　　平隆十四年，小镇，周仲卿带兵守城，被敌激怒出城应敌。城破，他回兵时正见有寇举刀欲杀院门口的少女，情急之下引弓，瞬息之间数箭发出，将少女救下。是日，正巷战时，安王朱平领兵赶到，杀退敌寇。周仲卿被安王收归麾下，范若若跟于安王妃身旁伺候。

　　平隆十五年，周仲卿年轻气盛追击败寇误入埋伏，待其终回到营中，领了军法后，寝食难安的范若若见其安然而归，终是拥而泣之。

　　平隆十六年，安王攻下一座重城，军中请宴于风月之地。是夜，范若若辗转难安，直至酒气熏人的周仲卿翻入房中尽诉相思，一颗难安的心方才定下来。她于周仲卿口中初次得知自己乃是童养媳的身份被爹娘收养，再看他时心中难免有些女儿娇羞。回忆起往昔种种，思及他多年相护，心中甜蜜丛生。

　　平隆二十年，天下定，安王登基，周仲卿“常胜将军”名号威震四海，被帝誉为镇国基石。是年秋，周仲卿与范若若结为夫妻，往后数十载，举案齐眉，如胶似漆。

　　昌仁十五年，镇国公周仲卿辞世，帝甚哀。

　　当他于黑暗中醒来，再睁眼时已是天界战神。燕小乙思及亡妻，不禁算其轮回转世，却算不出其将来。燕小乙心中生疑，再算其过去，却也算不出。她似无过去无未来之人，只凡间一世，便消散于天地间。

　　燕小乙强问天道，拼着反噬之痛亦未问到其命数。他去问司命，司命依旧是闭口不答。他再回凡间葬她之处相寻时，棺中连一副尸骨都无。他的尸骨犹在，她的已不见踪影。若非他亲笔书下的墓志铭留下些许痕迹，她便似他的一场梦一般，于天地间未留下些许痕迹。

　　雪停风止，天地空茫。

　　一人独居问道万年，他常想起那场雪，似有天道，又似终结。

　　直至一日魔族大将上杉虎约战，他原不想应，却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个冲动让他赴约。他如约前往炽明峰，上杉虎早已到了，见他第一句话便是：“上次扶你那个仙子呢？你不带来重新树立一下你的形象？”

　　完整的冰面裂开痕迹，他似乎遗忘了什么。

　　燕小乙在仙人中没有找到一个范若若的女仙，所有人都不认识这个人，除了……木闲真人。

　　木闲真人也姓范，姓范，名闲。他去问时，木闲真人正在望月湖旁打坐，听闻来意，睁眼看了他一眼，问：

　　“仙君执着的是事，还是人？若是事，事已了，仙君莫挂怀。若是人，人已去，仙君当放下。”

　　燕小乙心中一紧，逼问：“她何时去了？”

　　木闲真人大笑答曰：“数万年前，不是于凡间便去了么？”

　　燕小乙直觉此人当知道些什么，然他却问不出来。他头痛欲裂，耳旁是“不是于凡间便去了么”的无尽回响。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声否认，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闲真人拂尘一挥，大笑道：“好了、好了，结了、结了。”

　　湖面忽远，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燕小乙耳旁仍有那句笑答在缠绕，内心那个否认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是这样的，似乎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