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织锦 ...
-
若说宋杳音方才只是难堪,垣崇这声吩咐,直让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玉娘子生气为难她,宋杳音不会往心里去,毕竟交集有限,只当踩了过路人的脚,真心实意道个歉便过去了。
但垣崇不同,一直以来,垣崇明里暗里帮了她许多次,虽则面上总是冷冷淡淡,却实打实救她于水火。别的不说,就说她今早吃的晨食都是拜他所赐,只要她还有点良心,哪怕膝盖跪破了,也不能顺坡下驴真就站起来。
所以垣崇眼见自己这句话起了反作用,宋杳音不仅没起身,反而对着他磕了个头,倔强地认起错:“垣宗主,阿宋有愧。”
身为一宗之主,平日那些管事做了错事,都是这般跪地求他,有的更过分,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在话下。垣崇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只要犯了错,便绝不姑息。
可宋杳音一介女流,对着他磕头,为的不过是他几次随手搭救,垣崇便觉得太过了,不论是玉娘子挟恩求娶,还是宋杳音叩首拜谢,都太过了。
他后退两步,想寻个说辞要她起来,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未想娶你,你不必愧疚。”话一出口,垣宗主便自我谴责起来,他这样说,似乎是在嫌弃人家。
跪着的宋杳音表面依然淡定,实际上差点膝盖一滑趴地上,她心道垣宗主此人实在玄妙,能让人顷刻间没了感激之情,甚至还有点想骂他。
“总之,你先起来。”垣崇背过手去,问她:“你父母下落不明,那你因何又到南海来?”
宋杳音站起来,将目光从地上移开,不去看他衣襟下盖着的那双莹白的脚,不知怎的,男子的脚又不如女子的矜贵,看便看了,她却心中突突直跳,害病似的不安生。
见她不答话,垣崇也不追问,转身向院中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若你无处可去,便暂且留下,姑母那里,我自去说明。”
此时天色已晚,他背影清绝,衣衫浮动,光着脚走出她的小院落,从容自在不似作假。
宋杳音望了许久,直到女婢过来扶她,才回过神来。
虽然玉娘子没给她好脸色,但女婢仍旧把她当作未来女主人伺候,小心翼翼,十分尽心。
宋杳音问她要来针线,躲进帷帐里不知鼓捣什么,子时还不肯睡,女婢只好自行退下,给她留一盏夜灯,任她在里面折腾。
天明时分,女婢端着温水过来伺候洗漱,叫了许久没人应声,掀开帷帐,只见灯盏已熄,原本该睡着人的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双木屐,正是昨日垣崇落在院中那双。
木屐绑带已经缝补好,看不出一丝痕迹,就连枝叶间的细缝也用同色丝线补好,简直和新的一样。
女婢捧着木屐回禀玉娘子,玉娘子差人问了昨夜守门的家仆,家仆回禀说今早醒来才发现大门虚掩,想来宋杳音是趁他半夜犯困溜出去的。
人已走了,罚家仆又有何意义?玉娘子才好了没几天的郁郁之症又发作起来,让人把木屐给垣崇送去,躲在房中生闷气。
垣崇见了木屐未曾多言,穿在脚上试了试,然后便一直穿着了。
逃离垣氏的宋杳音并未走远,她先是避人耳目地回到客栈取包袱,随后来到昨日玉娘子与人争吵的商铺前,见门匾上写着郭氏布庄四个大字,整整衣裙,走了进去。
布庄才开门,伙计正洒扫,见有人来,大声招呼道:“小娘子要买什么布?”
宋杳音打量起这家布庄,发现卖的只是寻常布料,并不像能聘人织锦的地方,不太确定地问:“劳烦打听一下,您这里可招织锦工匠?”
那伙计听后放下扫帚,反过来打量她,“招的,小娘子会织锦?”
宋杳音点点头。伙计要她稍候,跑去后院,说是去请掌柜的。
“哪个会织锦?!”来的正是昨日自称郭氏的妇人,嗓门依旧大得让人发憷,唯一不同的是鬓边的红花换成绿花,她抖着帕子赶上前,八字眉倒立,一惊一乍道:“小娘子,你当真会织锦?!”
宋杳音斯斯文文行礼,“正是,昨日听说您在找织锦工匠,今日特来一试。”
织锦工艺复杂难学,寻常女子会织布就算会持家,小门小户的更是连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郭氏迈着小碎步徘徊,心道面前的小娘子看上去像富庶人家偷跑出来的女郎,举手投足间尽是书卷气,恕她眼拙,并不信她会织锦。此人怕是听说她急用人,过来浑水摸鱼的。
“那我便斗胆考考你,请问小娘子会织几经几纬的锦?”
若宋杳音不懂行,或者只会织布,必然以为经纬越密实越好,说不准便顺着这妇人的话头大吹特吹一番。
殊不知宋杳音从小随南安织锦,想织什么便织什么,所谓经纬线的密度并无定数,一切当以要织的纹路为准,听她如此发问,暗自发笑,脸上却不改颜色,“几经几纬都织过,不知夫人需要哪种?”
小小年纪倒是大言不惭。郭氏见过太多信口开河之人,不太愉悦地摆摆手,下令逐客。
“夫人,可否借织机一用。”宋杳音知她不信,“我当为夫人演示。”
做生意最忌讳大清早触霉头,郭氏不想为个骗人的小娘子坏一天运道,也不和她理论,指指角落里权当摆设用的织机,白她一眼,“就那里。”
一旁的伙计原本在看热闹,见宋杳音朝织机走去,凑到郭氏身旁嘀咕:“夫人,织机不是坏了吗?”
郭氏眉毛一挑,半边脸的赘肉颤了颤:“给我闭嘴!难道让她用阿潘的织机?那小祖宗我可惹不起!”
想想阿潘平日作风,伙计识相地闭了嘴。
宋杳音脚刚放到踏板上便觉出不对,稍微扳动织机横杆,心内已然清楚,郭夫人在故意为难她。
织机上的丝线颇为老旧,应是放置多时且不曾用过,手上力气稍大便能抻折。
宋杳音一边捋顺丝线,一边琢磨织何等纹样。手中丝线只有缟、霜两色,她沉吟片刻,很快有了主意。
只见她飞快定下经纬线数目,不管织机好坏,左手高抬经线,将纠缠的经线分为两层,双脚轻踩踏板,右手将牵引纬线的木梭飞快穿过并用力打紧,竟是以左手代替横杆,硬生生用坏掉的织机织起锦来!
郭氏目瞪口呆,激动得腿肚子打颤,差点就给宋杳音行了大礼。
她本以为这是个捣乱的,现下才惊叹此人绝对是佛祖派来救她老命的神仙,悔不当初地暗骂自己狗眼看人低,再凑近乎一看,下巴都端不住了。
不需意匠画谱,徒手便能织出纹样的能耐,哪里是个小娘子该有的手艺!郭氏想这小娘子莫非真是神仙?看着年轻,实际活了百八十年不止的那种?不然怎的小小年纪,手艺比织锦几十年的老工匠还好上几倍?!
以往郭氏最拿得出手的织锦匠人便是阿潘,今日见过宋杳音一手绝活,知道巨擘当前,她那摔断手的阿潘追着也赶不上了。
“织好了。”宋杳音停下,额上有些许薄汗,郭氏见状立刻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低头看那纹样,愈发喜不自胜地赞叹道:“小娘子真乃惊世绝才!”
饶是郭氏腹内草莽,也看出这纹样的好处。烟水朦胧的漫天霜色间,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黄叶打着旋下坠,一两片坠在水中,三四片飘在空中,透着股婉转凄清的美丽。
诗意盎然!绝对的诗意盎然!
郭氏揉揉宋杳音的手,恨不得张嘴给她呼呼。
宋杳音任她百般殷勤,“夫人,我的手艺可还入得您眼?”。
“那是自然!”郭氏笑得花枝乱颤,亲自奉上茶水,“只要小娘子您肯屈尊留下,我郭氏唯有感恩戴德!”
商人逐利,以宋杳音近日所闻所见,锦缎当是珍贵奢侈之物,郭氏对她百般讨好该是将她看做了摇钱树。
她此行目的是去京都,不能在南海多耽搁,因此对郭氏的讨好无甚反应,见她兀自激动,又道:“夫人,我来您这里织锦,分文不取,您只需帮我寻台织机便好。”
这这这!莫非真是天降仙女?!白干活不要钱?!!
郭氏咽咽口水,赔笑道:“小娘子,您怕不是在戏弄我?”
普通工匠织锦一匹赚的钱足够五口之家一年开销,手艺上乘的更会索要分成,她手下阿潘便是上等织锦工匠,郭氏靠她赚得盆满钵满,但也痛恨她拿捏做作,吸血抽髓。
两相对比,不要工钱的宋杳音倒显得十分异常,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娘子不要钱,怕是有别的鬼主意。
郭氏如此揣测也对,宋杳音确实有别的主意,却算不上鬼主意,以她目前的处境来看,反而是个十足的蠢主意。
“夫人,您可是应了玉娘子,要为垣氏公子冠礼供锦?”宋杳音那日只听了个大概,问道。
郭氏虽摸不准她的意思,也乖顺地解释了一番。
原来郭氏布庄是南海郡内唯一有织锦工坊的商铺,本地富户用锦皆要来此提前定做,一因她家垄断上好丝线,二因工坊里有位织锦手艺上乘的阿潘女郎。且不说这阿潘手艺有多好,总之南海郡的织锦活计全赖郭氏布庄掌控。
垣氏宗主垣崇年初下令冠礼只在族内举行,不许旁人观礼,更不许铺张,郭氏还曾上门问过,听人家说不用锦缎,便灰溜溜地回去了。她以为此事已经翻篇,谁成想上月玉娘子忽然找上门来,说垣崇的话不作数,要她赶紧按照垣崇身量赶制锦缎。
赚钱的事谁会拒绝?郭氏当场便应了,吩咐阿潘加紧赶工,本以为定能按时交货,却不料阿潘倒了什么血霉,前日清晨起床时不慎摔断手,别说织锦,吃饭喝水都要两人伺候才行了。
郭氏耸动起壮阔鼻翼,哀叹一声:“真真倒霉,阿潘都织一半了,再有十天光景便能交付,谁料想会出这档子事。”
宋杳音听完不甚曲折的故事,对阿潘摔断手无任何感想,而是想到了每次见面时,垣崇分明是束发戴冠的,却不知原来他尚未及冠。
她不是好听墙根的性子,但实在好奇,便问了郭氏,“我曾见过垣宗主一面,他头戴银冠,竟是尚未满二十岁吗?”
“这说来可话长了。”郭氏豆粒大的眼睛里闪烁光芒,嘿嘿笑道:“垣宗主可不是寻常人,十岁接掌家业,十五岁被尊为一宗之主,打成为宗主那天起便如成年男子般束发戴冠,以‘荣谢’为表字,小小年纪担起家族重任,可是南海郡里首屈一指的名士!”
“名士?”宋杳音颇为惊讶,因为按照时下风尚,但凡能称名士者,必然不以物务婴心,时时峨冠博带、寄情山水,抑或终日醉酒、托怀老庄,如此才算得上风流才子,当世名士。
垣崇虽说起话来是个妙人,举手投足间却如垣星月所言,刻板守礼、颇有些古怪的矜持,实在和她心目中的名士不大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