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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求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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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山顶,青岩古寺伫立其上,皑皑云雾穿梭其间,嶙峋怪石遍布于外,青松古木横生于内,周野鹤鸟长鸣,宛如仙境。
暮色将至,钟鼓报时。
有人立于古寺外,衣带当风,眺望远处振翅疾飞的候鸟。
“郎君有心事,不妨说与贫僧。”
一僧侣踩着木屐走近,手持佛珠,平和一笑。
垣崇收回目光,微笑道:“已叨扰慧潜师父多时,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慧潜莞尔,“但说无妨。”
“并无其他,只是见晨昏往复交替、候鸟定时回返,一时心有所感。”
慧潜道一声阿弥陀佛,问道:“所感为何?”
垣崇似有顾虑,见慧潜淡笑不语,不禁说道:“万物皆有灵,万物皆生长,但万物皆不得自由。”
钟鼓声停息,云雾散了又聚,慧潜道:“郎君此言,佛理颇深,可是何事意难平?”
垣崇摇头,轻叹一声:“生来孤独,家国无依。”
这八个字,若被旁人听去,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当今新朝初立,正是民心振奋、百废待兴之时,何来家国无依?
慧潜不语,缓步随垣崇走到山门处,见他沉默异常,不禁劝慰:“郎君既身在红尘,当染俗世气。”
垣崇脚步一停,回首而望,清俊典雅的容颜在余晖的映射下显出几许迷离,他笑道:“高僧,你可知为何许多人信佛礼佛,他们当真相信神佛能庇佑今生来世吗?”
慧潜原本转动佛珠的手一顿,“但求郎君解惑。”
垣崇笑笑,似乎再无心事,清清冷冷道:“生而不易,死亦艰难,不信神佛,更不信自己,不过为苟活于世,图个心安罢了。”
他说得极其轻快,依稀如他下山的脚步,踩过松木竹林,踏过溪流山涧。
慧潜望他背影,叹息着摇摇头。
万江和卞流儿已在山下等候多时,远远看见垣崇,卞流儿高声喊道:“宗主!不好啦!出大事啦!”
“何事慌张?”垣崇循石阶而下,木屐声和缓,以为卞流儿又在小题大做,并不以为意。
万江快步迎上去,扶着他道:“宗主,玉娘子把宋小娘子领回家里来了。”
啪嗒一声,垣崇脚下生出股寸劲,差点踩滑,还好万江及时扶住他。
卞流儿见状也过来搀扶,兴奋道:“玉娘子还把子奉叫去,说要给你和宋小娘子办喜事呢!”
这回,任是左右两个人也扶不住垣崇,他脚下狠狠一滑,半个身子险些飞出去,脚下木屐的绑带直接断掉了。
卞流儿赶紧住嘴,示意万江弥补一二。
万江头痛,勉强安慰道:“宗主,要不咱们在山上躲几日?”
卞流儿也觉可行,忙道:“宗主,与其回家惹玉娘子生气,咱们还是去找慧潜那秃驴罢!”
“流儿,不可辱没高僧。”垣崇缓过来些,虽则脸色还是发白,仍旧登上马车,不知是认命还是认命,揉着眉心吩咐道:“回去,别让家里担心。”
一路上,万江和卞流儿一个多余的屁没敢放,生怕惹自家宗主心烦。
他们也是昨日随垣崇去了趟玄踪客栈,才知宋杳音竟不声不响来了南海,还病得那般严重。
垣崇并未找医匠给她诊治,只稍微停留片刻,然后便面色不甚愉快地离开了。
因垣崇不让两人进去,当时屋内只有他和宋杳音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万江和卞流儿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以男女大防来看,垣崇与宋杳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前又搂搂抱抱,若不娶了人家,好像也说不过去……两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皆是真情实感地忧愁起来。
垣氏大门大敞,这是十分罕见的景象。万江一路当先骑马前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向来清冷的家中进进出出全是人,不是抬着箱子就是挑着担子,不知在忙些什么,连一宗之主的马车停在正门前都无人搭理,好像没看见一样。
卞流儿同样被这罕见的门庭若市震慑住,但也比只会半张着嘴呼气的万江机灵,跳下马车打探一番,而后急匆匆地回禀:“宗主,郡内各处管事全聚齐了,因玉娘子发话,说要提前算账,为您的喜事大大操办一番呢!”
垣崇猛地掀开车帘,跳下车来,一时激动忘了脚下木屐已经坏掉,极为艰难地稳住身形。
他如此出场,总算引得几分注意,有管事过来问候,一问宗主好,二就是恭喜他终于开窍要成亲了。垣崇眉间全是无奈,勉强穿着坏掉的木屐步入院中,只见各处管事送来的礼物堆积成山,硬生生把原本雅致清幽的垣氏家宅装饰成了豪奢暴发户。
玉娘子正和垣子奉清点账目,见垣崇只顾顶着满脸的嗤之以鼻立在院中,径自美滋滋地唤道:“荣谢,快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
垣子奉敢怒不敢言地跟在一旁,看着越拨越少的算盘,不禁悲从中来地望着他同样敢怒不敢言的阿兄。
“姑母。”垣崇深感无力,“凡事从长计议,让他们先离开,把礼物也带走。”
玉娘子知他脾气,怕他一激动把事情搅黄,便吩咐下去,很快那些管事带着礼物麻利地撤了。
总算清净了许多。垣崇走上前,正色道:“子奉也下去,我和姑母单独谈谈。”
垣子奉求之不得,道了声:“阿兄保重!”独自溜了。
玉娘子坐下饮茶,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万江和卞流儿见势不妙,也痛快地溜之大吉,丝毫护主的节操都没有。
垣崇颇为形单影只地立在偌大厅堂里,思忖片刻后说道:“姑母,我可以娶她。”
玉娘子立刻放下茶杯,再装不下去,围着垣崇转圈,噼里啪啦地说道:“我就说事出反常,你生来就是一脚踹不出个屁的性子,居然连回生丸都给了人家,果然是动了凡心!”
“但是!”垣崇又道,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是生气还是窘迫,咬着半边牙道:“婚姻大事该两方自愿,我可以,她,不一定可以。”
玉娘子哪里还肯听他“狡辩”,摆摆手道:“不可能!女子最重名节,阿音被你这样那样那么多次,不嫁你嫁谁?难道嫁给慧潜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秃驴吗?”
垣崇已经懒得纠正她不要随意诋毁慧潜了,不太明显地甩了下衣袖,且行且道:“那姑母便随我去问问她。”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梅染院,宋杳音被安置在此处。
她已经醒来,正被垣星月拦着说话,一脸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表情。
天知道醒来时闻到的那股清甜味道是这么回事,若知道,她就算病死也不会吃下那什么回生丸……宋杳音扶额,叫叽叽喳喳不停炫耀她阿兄如何的垣星月先停下,有气无力地道:“星月啊,不渴吗?”
“不渴!”垣星月推开她递过来的杯子,总结道:“反正阿音你大可放心地嫁给我阿兄,他这人虽古怪古板了些,但绝对是忠贞不二的好男子!”
垣崇踏进来时,正巧听到他妹妹替他下的这番定义和保证,脚底一滑,本就苟延残喘的木屐便爽快地飞了出去。
在旁人眼中,垣崇此人向来雅正端方、循规蹈矩,哪怕无人在侧也一板一眼、按部就班行事,所以,想看垣崇失智出糗,当真是想都不要想。
在垣崇的木屐飞出去前,玉娘子还以为他胸有成竹宋杳音绝不会嫁他,因此脸上装得平静,心中却是不安;此刻他因为垣星月一句玩笑话甩飞了鞋,一反常态地失了分寸,倒让玉娘子有了底气,觉得他不过紧张过度,想跟宋杳音求亲又怕人家拒绝,因此才巴巴地催她过来询问。
玉娘子忍着没笑,低头扫了眼垣崇彻底崩坏的木屐,也不嫌弃,弯腰拾起来,不顾垣崇反对,就这般没什么体统地拎着木屐进了房间。
“姑姑,您哪里来的一双破鞋!”垣星月凑过来,认出绑带上绣的独属于垣崇的枝叶娑婆纹,大眼睛滴溜溜落到跟进来的垣崇脚上,有所顾忌地闭了嘴。
若有人拿来尺子度量,便可知垣崇此时较平时矮一寸,未免尴尬,他方才进屋前将另一只木屐迅速脱掉,如今正光着双脚站在地上。
好在他的衣衫向来飘逸潇洒,勉强将他光裸的双脚盖住,倒叫人一时看不出端倪。
他和垣星月以目力互相攻讦的空档,玉娘子已经坐到宋杳音身旁,笑眯眯问:“阿音,我记得你说会织锦,对吧?”
自打垣崇进来,宋杳音便连头都不敢抬,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见不得他,顾自垂着头。
听玉娘子问她,宋杳音才想起正差,连忙毛遂自荐道:“我从小与母亲练习织锦,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怎能说吩咐呢?”玉娘子笑道:“我的傻孩儿,待你和荣谢完婚,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虽然垣星月已一厢情愿地将前因后果抖落给她,宋杳音仍旧大受冲击。她脑中空白,神情僵硬,而后不由自主地下了塌,不顾玉娘子阻拦,坚持跪到地上道:“娘子恕罪,我不能嫁给垣宗主。”
玉娘子本想扶她起来,一听这话,手臂悬在半空,颇为不解地问:“阿音可是有难处?你说出来,姑姑帮你解决。”她自己心中猜了许多条,无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就是宋杳音本有心上人……但这些在玉娘子看来都非难事,她家荣谢这般万里挑一的好男儿,难道还娶不上个媳妇了?
宋杳音坚持跪着,垂着眼,虽胆怯却不容辩驳地说:“娘子,人生在世,孝字当先。家父家母如今不知所终,为人子女,自当不畏艰险去寻双亲,生死都要在一处,哪怕寻到的只是两具尸骨,也该结庐守孝,不婚不娶。”
孝字当先,此话当然不假。
汉末天下三分,国祚衰弱,中原混战不断,以往最为受人推崇的忠君爱国全成一纸空文,各大世家忙于自守阵地,发生多少以下犯上、佞臣谋主的祸事,数都数不清了。随着世家势力的壮大,国之一字早已被世风甩在身后,家族荣辱成为重中之重。而于世家大族而言,孝顺则成了他们维持和巩固家族势力最有力的道德手段。
有孝顺这条铁律横亘在前,什么君臣,什么家国,都要为家族荣光让路。如此风行百年,孝顺当先四字已然成为世间至理,不论做什么,只要不违孝道,错了也是对了。
玉娘子将这番话好生掂量一番才反应过来,宋杳音可不是寻常人家任人拿捏的小女子,她极为聪明且不卑不亢,拖泥带水的废话全不提,只用一个孝字,便堵得她说不出话。
人家要守孝道,她若拦着,那便是罔顾人伦、毫无人性,就算垣氏对宋杳音有救命大恩,也没有任何立场抱怨,不仅不能抱怨,懂事的,还要大张旗鼓送她上路,顺便给点盘缠以资孝道。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原本兴冲冲的玉娘子一腔热血凉个透彻,也不管宋杳音跪不跪,袖子一摔便走了。垣星月也不好去扶,她知玉娘子故意不给宋杳音留情面,她若去扶,无疑是打姑姑的脸,只能先跟上去说好话。
一个两个全走得干净痛快,宋杳音也知难堪,却不起来,她实在没有脸面,多跪一刻,便当赎罪了。
忽然有人极为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头,淡淡道:“起来罢。”
正是一直都没出声的垣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