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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火焰极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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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办死亡证明,到联络殡仪馆遗体接送,再到葬礼安排,联络哪些人,置办哪些东西,一切在贺折手中,有条不紊进行。
守灵三日,天不亮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家中亲戚接待宾客,我们夫妻,还有常希,连夜赶来的常姨家的几个小辈跪坐在灵堂两侧,续香烛纸钱。
怕贺迁精神受刺激,贺折嘱咐常希,下午去疗养院,什么都不要说,出殡那天再过来。
家里有新生儿,让乔行不要来,他不听还是来了,人越来越多,他帮着忙前忙后。
下午,章延之随同他父亲吊唁,行了大礼,相当于公开表明几家今后的关系。
“节哀。”章延之拍拍贺折肩膀,“没办法,你父亲是她心里的那根弦,心力耗竭,那根弦太容易崩断,生前帮她完成心愿,你已经尽力了,日子还很长,为了弟妹,你好好撑住。”
贺折点下头,“嗯,我知道。”
诵经声一直持续到深夜,陆陆续续宾客走完,只剩亲人守在一起轻声交谈,回忆些往事。
常姨突发心梗去世,那天她有空,给贺迁勾毛线帽,帽子只勾到一半,家里医生第一时间发现,虽然抢救迅速但也无力回天。
现在她躺在棺椁中,仪容安详,像在熟睡。
衣服是我换的,她以前参加访谈留过遗愿,希望走的那天,能穿上第一次见到丈夫时穿的青绿色旧裙子。
美容师照着旧照片给她做了当时的发型,耳朵上坠了两颗白珍珠。
贺折沉默低着头,轻柔缓慢地顺着她的头发,指尖止不住颤抖。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收回手,和我出去,把门再轻带上,一直走到室外。
贺迁发来一段视频。
那是一只黑色蝴蝶,翅膀翕动,正停在窗帘上,她叫贺折,“哥,你看,不知道从哪儿飞进来一只蝴蝶。”
蝴蝶振翅绕上雪白的天花板,慢慢盘旋一周,然后镜头摇晃翻转,屏幕中出现贺迁的笑眼,她领口的扣子上,蝴蝶静静停在那儿,黑色羽翼展开,泛出绸缎般的光泽。
贺迁小心呼吸,低头看着它,神情好似游离,也不再说话。
就这样静静持续几分钟,视频到了结尾,贺迁的电话打过来。
寂静清冷的夜里,她的声音像结着一层薄霜。
“哥,你看了吗,那只蝴蝶?”
天上漫天星星,贺折抬头望着,“嗯,看到了,它飞走了吗?”
“没有,刚才停在我手背上,现在落到我床边那瓶花上。”
“你知道吗,和妈妈一样,它也喜欢风信子。”
“我给妈妈发视频,她没回我。”
无声地,一滴眼泪顺着贺折眼角落下去。
他低下头,“太晚了,她肯定睡着了,你也快点休息,明天还要做检查。”
“妈妈什么时候从老家回来?”
“很快,别着急。”
“我梦见姐姐了,哥,你记得吗,她出事的那天,有一只蝴蝶落在水面上。”
“人死后,会变成蝴蝶吗,我呢,我死后也会吗?”
“最好是这样,漂漂亮亮才好。”
源源不断的泪水涌出眼眶,贺折极力压抑着,“傻瓜,别瞎想,乖乖地睡觉。”
沉默绵延在漆黑夜里,贺迁开口。
“哥,等我死了,你回我们以前那个家,把我和姐姐埋在一起,行吗?”
“……可是妈妈恨我,她会生气。”
“……”
紧咬牙关,贺折无声摇头,紧绷的血管一根根,像绳子缠紧脖子,他哭着笑了,“……怎么会呢,不恨,妈妈不恨你,爸爸妈妈,阿遥,还有我,都希望你长命百岁,健康快乐。”
电话那头呼吸昏沉,听起来快要入睡。
许久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哥,我觉得好累。”
“嗯,”贺折轻声,“累就睡一觉。”
“小时候睡在浴缸里,你还记得唱给我的童谣吗?我想听。”
“歌词有些忘了。”
贺折说,柔和缓慢的曲调断断续续从他嘴里哼出,沙哑,雾气一般飘散到沉重夜里。
我一直听着,直到电话那端安静得不再说话。
他停下来,撑不住,低头埋到我肩上,哭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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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到停灵第二日,贺折只咽下几个我喂的饺子,吃不下东西,水也没喝几口。
烧完纸天还没亮,开始下小雨,雨势到中午加大,模糊了远山和树,黑伞一把接一把,游魂一样漂浮过来。
其中有程演。他代父母献花敬香,鞠了躬,很快要赶去机场,我送他走过连廊,边走,他边告诉我谢如岑的近况。
“她跟着我哥在做项目,最近项目收尾,在焦头烂额地赶论文。本来她想回来,但压力太大,肠胃炎,上吐下泻。”
我嗯一声,“不来是对的,你叫她多注意休息,别废寝忘食把健康折腾没了。”
撑着伞把人送到车旁边,我笑了笑,说,“一路平安。”
程演看着我,站那儿没动,“你后悔吗?”
寂静的路上,雨点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打着伞面。
我游离几秒,回过神,“后悔的时刻数都数不清了,你想问哪一次?”
程演没有回答,淡淡瞥过我一眼,最后道了声“节哀”,开门上车离去。
返回灵堂仍然要经过那道长廊,廊道两侧一路放满了送来的花圈,遇到亲戚,停下和她说话,就在那时,我无意间看到一条挽联:沉痛悼念常嘉芝女士,雪中影业敬挽。
雪中影业老板是裴清雪,我去查礼金名单,灵堂上没见到人,却找到了她名字。
回去告诉贺折,他点点头,“等葬礼结束再说。”
天黑时,季节夏终于到了,来得急,没有伞,她一身湿淋淋,眼睛通红,敬完香后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三个头,长久没有起身。
我过去把她拉进怀抱,她满脸是泪。当晚守夜她执意留下来,却因为淋雨,后半夜开始高烧,烧热导致胃绞痛,她满头大汗,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跟着钟泉的车我送季节夏去医院,天微明时她好转入睡,我打车回去,顺路来到疗养院。
有人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积水,楼里一片寂静。
轻推开门,常希已经醒了,头发乱糟糟地在厨房煮咖啡,小狗莉莉蹲在他旁边。
贺迁挤在墙边睡觉,被子堆的几乎要把头埋住,脚没法盖住,她就蜷着,像个毛毛虫。
我轻手轻脚,把被子往下拽了拽,她模糊呓语,疑问地嗯一声,转过身眯起眼看我。
“没事儿,继续睡。”
我说,但她伸手拉住我,皱起眉,模模糊糊道,“手真凉。”
把我的手拉进被窝,她给我暖着,困得闭眼,可又要说话。
她说昨天醒来蝴蝶就不见了,赖常希,“肯定是希哥出去,没关门。”
我应声附和,“你要是喜欢,就在院子里多种点花,或者搞一个温室,专门养一些。”
她一想,“不行不行,一堆毛毛虫。”
呵欠连连,没一会儿她睡着了。
床头的风信子有些败叶,我摘了几片,将瓶子转过去,却看到蓝色花瓣上落着那只黑色蝴蝶。
它安安静静,缓缓扇动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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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温度很低,贺折整夜守在常姨身边,脸和手都冰凉,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呼出热气。
“你这样,常姨得心疼。”
握住他掌心,我说,“……走吧,时间到了。”
连续熬夜,长久僵坐在这里,他目光涣散,看着我,眼睛漆黑干涸,像在辨认说的什么。
我重复一遍,“该走了,让常姨好好睡一觉。”
沉默很久,他终是点点头,移开视线,手撑到棺椁边沿弯腰俯下身,嘴唇很轻地吻过常姨的眉心。他摩挲她的鬓发,贴在她耳边做最后道别,声音沙哑,几近于无。
抬棺,扶灵。高远的天际乌云密布,在我湿透的模糊的眼前,雪白的纸钱如同漫天飞雪,一只黑色蝴蝶振翅而过。
我看着它盘旋、环绕,悄无声息落在贺折肩头,缓慢地开合羽翼,很久后飞走,越来越高,缓缓消失不见。
蝴蝶远去,人群在这时候停下,一辆车挡在不远的路前。
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贺迁。
怎么可能。
我的心骤然一痛,她撕心裂肺哭喊,像一缕失去躯壳的游魂。
驾驶室的车门很快在她背后开启,一身黑,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裴清雪安静站在那儿,冷漠地观看眼前的一切。
……
……
“对了,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死之前,顾游弋背对我站在泳池边上轻笑。
以为只是无心的一句,我忘了。
我也忘了裴清雪满眼血红,对我说的那句话,“毕竟杀人偿命,得还的。”
一个有严重自毁倾向的人,要毁掉她轻而易举。
裴清雪想要什么——我僵硬地转过头——顾游弋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