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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乐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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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我声音嘶哑,觉得腹内脏器都被掏出来,变得空荡荡,没别的可讲了。
外面雪下得大,弥漫在漆暗的夜色里,好像真要把世界填埋一样。
乔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平静地看着我。
“哥。”
我开口叫他,雪花的影子落在他的眼角,他仍旧沉默地望着我。
许久的沉默,他叹口气,“累一天了,先睡一觉,明天再说。”
他伸手碾过我眼下的泪水,起身要走。
我抓着不让,想从他那儿讨到一点儿反应。
他眼神很淡,带着倦意,拍拍我的手,说他很累,得出去抽根烟。
走的时候把卧室门带上,他的脚步很快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
很小的时候乔行发烧,浑身滚烫,温度降不下来,他热得眼睛通红。
正好也是下雪的一天夜里,我跑出去把手埋到雪里,等手心凉透,再跑回屋放到他脑门上。
他像火堆里烧着的炭一样,把我手掌烤得暖和,笑眯眯地说我坏。
“拿我暖手呢。”
“哪有,降温呐,凉快点没啊哥。”
我捧着他的脸,踮着脚,把额头贴上去。
他睫毛上沾着水珠,嘟囔我满头是汗,阿姨看我闹,拉我走,说妹妹也想发烧不成。
结果第二天就躺倒,我热得不行,偷跑出来问哥吃雪糕不。
他被家里管得严,爸不让他吃这些东西,他发烧有点迷糊,说要。
我跑去冰柜扒拉盒香草冰激凌给他。
阿姨发现了要收走,哥没听话,牵着我往外跑。
家里铺着厚地毯,俩小孩儿光着脚,笑声不断,疯跑出一身汗。
我从梦里惊醒,隐约听见底下酒窖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爷爷他老人家喜欢捯饬葡萄酒、红酒,甚至跟着老师傅到庄园学过一段时间的酿酒技术,对葡萄怎么选种、栽培和发酵十分精通。
他爱收藏,从世界各地搜罗陈年佳酿,整个酒窖有股葡萄香。
下楼,到地下,我推开酒窖门。
地上流淌着血色般暗红的酒液,到处是玻璃残骸。
浓郁的葡萄香不断溢散,疯狂灌进鼻腔。
只是一团摸不着的气,却让人无比窒息。
酒窖的深处,乔行靠在椅子上,双肘抵着两膝,垂着手,也低着头。
献血覆盖了他的手背,顺着纤长的手指源源不断往下流淌,滴答滴答,和葡萄酒、红酒混合在一起。
他仰头灌酒,喉结不住滚动,酒液塞满喉咙,溢出来,流过他的下巴、脖颈,把他弄得脏乱不堪。
酒瓶半空,他猛砸向地面,在这时看到了我。
“过来,尝尝爷爷珍藏的酒怎么样。”他说。
他递给我高脚杯,眯起眼看我喝。
酒杯沾着血,我喝了一口。
“行了,就喝一点儿,觉得怎么样?”乔行问。
我摇摇头,说不了话,握住他的手,仔细看,想看伤口在哪儿,深不深。
他很快抽回去,无所谓疼不疼,打开新的酒瓶。
我疼的心肠快要绞断了,跪在一地血和酒里,捧着他的手,眼泪都掉在他手心里,求他,“哥……别这样……”
一道斜劈向桡骨的伤痕,切断了乔行的手纹。
怎么可能不疼,十指连心,他指尖都在颤抖。
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血红。
“我原以为你最会折磨别人——”
“我和贺折,钟泉,还有你那朋友,哪个没被伤过骗过。”
“可我总算明白……你最擅长的,还是把刀子对准自己扎下去。”
“想要的一个都得不到,被拖拽着,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了什么样。”
我泪眼模糊,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那时家里上下兵荒马乱,爷爷命悬一线,长辈亲人都受牵连。
“你呢,家里我最在乎你,前程眼看毁于一旦,我能不管吗……”
乔行摸摸我的脸,不安地看着我,也掉眼泪,“可你的前程呢?”
“打小学画,也是真喜欢,不吃不喝地画,小小年纪就得腱鞘炎,颈椎也有毛病,腰疼得直不起背,画不好不光哭还耍脾气,都说你天资过人,那些苦谁又知道。”
“有一天,我看到你对着空白的画布发愣,不停掉泪,知道我心里多疼吗?”
“我想我妹妹本该意气风发,拥有最好的未来,不该像现在这样……”
“……”
“九年啊,最宝贵的青春被透支,想回的家回不了,爱的人无法回应,遭受憎恨和谩骂,里里外外伤痕累累……这样换来的前程,你觉得我想要吗?”
“换成是我,你能接受吗?乔乔。”
他哭得眼珠发颤,我摇着头说不,哥跟我不一样。
“车毕竟是我开的,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反正也是关,倒不如这样,显得我还有点儿用处。”
“你帮我找老师,我也重新开始画画,现在就挺好,我不怕,真的,哥。”
“哪儿好?”
乔行眉头皱起,目光聚不成形,声音低微而沙哑。
“贺仲余想要你的命,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呢,小妹呢……阿折他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我慌乱地点头又摇头,求他:“我好好活,你别跟他说行吗?”
“一个是他爷爷,一个是他妹妹,不光是他,常阿姨也承受不住。”
“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家,但起码不能毁了现在这个家。”
空气里酒香混合着血和泪的腥味,乔行压低了咳嗽。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有声音传来,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乔行也听见了,看向我,我听不出来谁,擦了把脸起来。
走出酒窖,被迎面的光刺了一眼,我低下头,突然被人扑了满怀。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哥,我就说小乔在家!”
好像有一群翅膀残破的蝴蝶打碎了记忆的镜子,贺迁笑着,随它们一起,支离破碎地来到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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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行跟出来,贺折站在不远处,皱着眉:“怎么回事?”
“在里面吵架,酒瓶碎了。”
乔行轻描淡写,抽纸按在手上,血水很快洇透纸面,他看向贺折,“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的?”
“刚到,见这亮着灯,吵着要来。”贺折边说边拨电话,“我让医生来一趟。”
乔行垂着眼:“嗯,你爷爷呢?”
“他在那边有事,下月再回,常姨处理完剩下的事,隔几天回国。”
乔行没再继续问,让他先坐,他去洗手,催我上楼换身衣服。
贺迁抱着我不撒手,我拢了拢她后背,拉着她上去。
她撑着胳膊坐在床上,不住地晃腿,笑眯眯地看着我,脸庞苍白也消瘦,但样子好像没变。
似乎所有人都在艰难地往前走,就她被留在了原地。
毛衣脱下来时静电噼啪作响,我背对着人,问,“阿迁,你身体还好吗?”
她虽说好,听起来却像敷衍,问沙发怎么没了,那些玩偶呢,又道:“今天你到我家跟我睡吧,我真的好想你,想跟你说好多话。”
“下次吧,我哥手受伤,我得看着。”
她凑过来靠着衣柜,歪着头,目光锁住我,问我不想她吗。
“想。”
“骗人。”
“没骗。”
“那为什么不去看我?”
她盯着我,眼珠黑白分明。
我游离几秒,看她时眼睛酸胀。
贺迁并不在乎我回答什么,她来抱我,枕在我肩上轻轻摇晃。
“可我还病着呢,你得管我。”
我低低地嗯一声:“管。”
她又说:“不要跟钟翊玩,行吗,我讨厌她。”
我愣了愣,“家里没跟你说钟翊的事?”
“什么事,她不是留学去了吗,你呢,过年该大三了吧。”
“哦对,房子我爷爷帮忙挑好了,明天我带你看看。”
“我听你的话,交了个男朋友,他挺好但我还是不喜欢。”
“我哥……”
她看起来正常,但实际上记忆已经混乱。
我摸摸她的头发,轻声打断她,“阿迁,我们分开已经九年了。”
她眼神空洞,停下来像在琢磨什么意思,最后仍没弄清楚,说:“过完年我哥就要回去上学,下次见面又得过一年,我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儿。”
“谁都不要,就要你和我哥。”
“……”
我看着她,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成真,只要不清醒,永远都会被时间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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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静悄悄,申医生在给乔行缝合伤口,乔行闭着眼歪靠在沙发上,额头泌出一层汗。
我和贺迁下楼的时候,贺折拿着湿毛巾从洗手间出来,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坐到边上,给乔行清洗指甲中残留的血渍。
嘱咐了几句,申医生驱车离去。
外面雪已经停了,白茫茫一片,留下一行脚印和车辙的痕迹。
贺折问乔行,“怎么那么大火气,把酒窖砸了。”
“家事。”
乔行无意多说,“今天庭审你都知道了?”
贺折停下动作,看着他,“他之前对你做过什么,为什么说心里有愧?”
乔行半睁开眼,样子恹恹,“等他出来,你自己问他。”
冷漠的回答让气氛降至冰点,屋内一片沉默,只有贺迁无聊到摆弄茶杯的声响。
她见没人作声,贴着我,说:“走吧小乔,我好困,你陪我一块睡。”
乔行不同意,让贺折把人带走,有事明天再说。
但贺迁听不进去别人说话,攥着我的手腕往外拖。
乔行冷冰冰看着她,“放开,回你自己家。”
贺迁也看着他,眼神直勾勾,又凶又恶,然后扬手朝他掴去,像只被惹怒的野兽亮出利爪。
下一秒,乔行抓住她手腕往外扯,贺迁趔趄地磕在沙发上,还想还手。
贺折拉住她,看着乔行,“你乱发什么脾气?”
乔行当即口不择言,“管好你妹妹,别让她疯疯癫癫到处惹事儿。”
我心提起来,怕他气头上乱讲话,喊了声哥,说没事。
“我过去陪阿迁,那么久没见我也很想她,你自己注意点儿。”
乔行看我一会儿,目光暗下去,气梗在喉间缓缓呼出,终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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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下是纯白的世界,贺迁拉着我开始疯跑。
耳边呼啸着风和她的笑声,我大口喘气,渐渐跟不上她的脚步。
她玩得不尽兴,放开我撒欢。
有一年冬天零下几度,她花不少钱订了套婚纱,趁漫天大雪的时候穿出来,还点了烟火。
裙子的头纱缀着一群白色蝴蝶,风一起,它们扇动翅膀在雪和花火中飞舞,如梦似幻。
最后是被贺折裹了件棉服抱回去的,当时乔行进门看见,玩笑似的问贺迁要嫁给谁。
贺迁打完喷嚏,囔声囔气说:“我哥。”
贺折递给她热牛奶,笑着揉了揉她头发:“傻不傻。”
乔行也笑:“就你拿他当宝贝,不信你问乔乔,你哥这样的她要吗。”
……
贺折跟上来,看着远处欢闹的人,我说阿迁其实没怎么变,就是瘦了点。
“虽然记忆出现问题,但是好事,正好把那些糟心的东西都忘了。”
贺折呼出口白气,“今天她精神算不错,平常浑浑噩噩,有时甚至记不清人,听不懂别人说话。”
“医生怎么说?”
“脑神经的问题,不好治。”
到家后,贺折跟阿姨交代在贺迁卧室多铺一床被褥,另准备一套洗漱用品,还有拖鞋和睡衣,他看贺迁服下药才走,乔行伤得重,他不放心。
他走后,阿姨烙了几个小饼,煮了两份芋圆,再加些小菜,我和贺迁吃了才去睡觉。
她卧室宽敞,新换了家具和地板,地毯软绵,还堆着她以前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偶玩具。
服药后贺迁犯困,精神不如刚才。
关上灯,我躺到床上,贺迁把我搂住。
缺少厚重的棉衣,皮肤之间只隔着单薄的衣料,我闻到贺迁身上的药味。
说要跟我讲很多话,最终还是敌不过药效,她喃喃地喊我的名字,然后抱着我睡过去。
月光落在她的眉间眼窝,她像只刚刚蜕去躯壳虚弱不堪的蝉,翅膀软得飞不起来。
我不知不觉入睡,梦到和妈妈争吵,挨了一巴掌,最后泪水涟涟醒过来。
贺迁睡眼蒙眬望着我,目光游移几秒,伸手抹抹我的眼泪,又亲了亲脸颊。
忽然她问我,“钟翊有没有亲过你?”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摸到我的嘴角,再顺着下巴摸到脖子,再问:“她有没有亲过这儿?”
指尖滚烫,像把人绞进火里,我脑子混乱:“为什么那么问?”
“她亲过我,到这儿……”
贺迁触碰我的胸口,把一股热浪带过去。
从那一点漾开的滚烫涟漪,瞬间让我头皮发麻。
我皱起眉,“阿迁,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她骤然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气喘着瞪我。
我抱住她,说:“你生病了,连我几岁都不知道,又怎么记得清以前发生的事。”
她齿间呜咽,下一秒埋下头直接用尖牙咬在我胳膊上,痛楚袭来,我倒吸一口冷气。
她咬完还打我,说:“你就只听她的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就在你床上,喝酒都喝多了,她亲我嘴亲我脖子,扒我衣服说喜欢我亲我胸。”
“我男朋友说我是个变态,她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没一个正常人!”
荒诞不堪的话一字一字钻入耳朵,我被她拉扯推搡出去,门一摔,我跌倒在漆黑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