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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乐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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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展,我在HE艺术馆跟着季节夏做最后扫尾工作。
宋修铭也在,因为技术故障忙里忙外。
呈现效果还不错,图中人物景致一旦动起来,再加上光效、声音的辅助,能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收工出来时外面天色昏暗,艺术馆前的大片水池中漂流着天上的云霞。
池子两侧有配合新年气氛做的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季节夏坐在台阶上喝咖啡,见我坐过来,递给我一杯。
咖啡味道冷涩,寒风卷来,我缩起脖子,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
反观她,只穿了件薄风衣,敞着前怀,脖颈儿露着,任凭自己被风包裹。
两个人望着眼前荡漾的水波,默默喝东西,都不说话。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视线能触及的尽头也越来越短。
季节夏吸吸鼻子,到底还是冻得打喷嚏。
我呼出一口气,将围巾摊开,再绕过她和我,把我们都围裹进去,距离拉近后肩贴肩挨在一起。
宋修铭忙完出来,问我们晚上怎么跨年。
“随便吃点儿,撑不到十二点。”
我呵欠。
宋修铭不赞同,“新年哎,该庆祝庆祝,一会儿我老婆来找我吃饭,江边有烟花秀,不去看看?”
我猜人很多,天又冷,不想凑那热闹。
季节夏瞥我一眼,“程老师呢,不一起?”
“外地研讨,明天回。”
“就你自己?”
我点下头,笑了笑,“你也是?要不咱俩去喝点酒,一块跨年?”
我俩到居酒屋吃刺身,喝梅子酒。
我渐渐觉得发晕,支着头说不行,再这样明天要起不来。
季节夏没怎么吃东西,慢条斯理地小酌,微眯着眼,见不着半点儿醉意。
她拿过我手边的酒盅、酒壶,又往我这儿推碟子,“吃东西,别喝了。”
我问:“裴清雪那电影拍得怎么样,你戏份杀青了?”
“有一场要重拍,快完了。”
我把酒倒上,和她碰杯。
“你知道HE艺术馆是怎么来的吗?”她问。
我摇摇头。
“你忘了吗,开学典礼发言,你念完稿,最后祝我们每个人未来都拥有一幢艺术馆。”
“贺折当时也在,虽然是个比喻,但他记住了。”
季节夏说:“我们一起学画,建馆时他问过我的意见。”
“现在你看到了,那些玻璃、白瓷、黄金质感的镶嵌,还有天井的紫藤树,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但都是从你那些画里琢磨出来的。”
酒喝多了,心越来越热,我忽然想起以前一件事。
有一回,贺折来家里找乔行,遇到我正抱着一堆纸和颜料,他帮忙,跟着我去了画室。
画室不大,一墙的画,有的用框裱起来挂着,有的是练习,一张叠着一张,拿胶带一贴就不管了。
“好多画。”他说。
我指指柜子里挤满的纸张,“没地方放了,等我拍拍照片就把它们卖了,给小雪球买肉吃。”
他一张张翻看,问我舍得吗。
舍不得,我说我想有一栋四面环形的楼,七八层的样子,中间有天井,种着一棵参天大树,然后用一辈子时间,往里面塞满我所有的画。
“然后等我死了,就让我哥把我骨灰盒放到里面,如果有可能,一把火全烧光。”
想法荒唐,就算是坏的,贺折也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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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烟花确实好看,零点的时候,我和季节夏坐在酒店的地毯上,她喝茶,我吃零食,隔着落地窗欣赏天上此起彼伏盛开的花朵。
绚烂的光辉映下来,她跟我说完新年快乐,去浴室洗澡。
陈因发了个红包,祝我长命百岁。谢如岑在程演家过节,林阿姨做了一桌子菜,叮嘱我好好吃饭。
我问云舟哪儿呢,她说在姥姥家,老人睡得早,现在家里静悄悄,然后打了个呵欠。
电话里听起来,她应该是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我说我在看江边的烟花,酒店的视野很不错,也不用到外面挨冻,明年跨年我们一起。
电话结束时快到凌晨两点,季节夏待在浴室还没出来,水流声持续作响,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嘈杂混乱。
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应答,去敲门,仍不见回应。
我直接推门进去,花洒底下季节夏瘫在墙角,因为长时间被水浸泡,她浑身发白。
浴室一片狼藉,化妆品、洗漱用品散落在地上,她手里攥着粉饼盒里摔成一半的镜子,大腿上的几道血口已经软烂,血水刚冒出便被冲散成丝絮。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眼睛被水打得睁不开,眼眶通红。
她在哭,因为痛苦和寒冷不住地颤抖抽搐。
怎么会这样。
我迅速关上淋浴,扯出几条浴巾把她从头到尾裹住,处理了她手上的镜子,又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擦干。
她脸上血色全无,看着我掉泪,伸手无力地拉扯我的胳膊,开口气若游丝,“叫……顾游弋来……求你……”
容不得我多想,我慌忙拨出电话。
顾游弋接得很慢,接通时那边非常吵闹,音乐刺耳,他调笑地喂一声,“你怎么还敢找我?”
我急声道,“季节夏情况不好,把自己伤了,你赶紧过来!”
有十几秒对方没说话,耳边聒噪的声响已经没了,他问,“伤哪儿?”
“大腿。”
“嗯,你往她嘴里塞块毛巾,别让她咬自己舌头。”
我一愣,“什么意思?”他不知在跟旁边的人没完没了地说些什么。
我攥着手机吼道:“你他妈赶快滚过来!”
顾游弋慢条斯理轻笑,“着什么急,死不了,哪儿呢?”
我告诉他地址,问:“她到底怎么了?”
顾游弋淡声说:“人就在跟前,你不如直接问她,看她愿不愿意告诉你。”
虽然那是个人渣,我还是听进去他的话,找了块棉毛巾叠好,哄着人张嘴。
她迷离地看着我,眼里聚不成形,任由我撬开嘴巴。
她口腔里贴着脸颊的肉已经被咬穿,嘴里都是血沫。
换上毛巾后,她别过头,耳根、脖颈的肌肉都在撕扯。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刺破皮肉钻出来,她拼了命去压制。
大概半小时后,顾游弋满身酒气来了。
季节夏裹着被子,缩在墙角哆嗦,顾游弋打眼瞧她,目光冷淡,好像已经习惯了她这副模样。
他伸脚将人踢了踢,然后蹲下去将她的脸扭过来,季节夏意识涣散,任由他摆弄,喉咙里发出细碎声响。
我一把扯过顾游弋,“你再动她试试。”
他不在意,漫不经心,“就算我想要她的命,信不信她也得乖乖把刀递过来。”
像是为了应验这句话,季节夏看清他后如饿狼扑食般抓紧他,把自己往他怀里带。
顾游弋冷笑一声,用浴巾围住她,说忍着,抱起她来往外走。
我一直跟着下楼,看着车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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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结束后,新的一年案件庭审。
这天正值化雪,雪水混在泥里,脏得让人无处下脚,庭内暖气又旺得人胃胀,无论外面里面,我都觉得烦躁不安。
时隔几个月,钟泉已经不再坐轮椅。他消瘦很多,脸色仍旧灰白,眼下青乌,坐下后闭上双眼。
我看着他,目光失焦在那副手铐上,庭审宣布开始。
新一轮审判着重对新证据做质证,包括我方证人证词,孙石的录音,邱繁星的信,监控视频。
辩论的焦点在于被告是否唆使邱和孙对原告实施人身伤害。
钟泉垂着眼帘,始终维持沉默姿势。
律师一直没提我想问的问题,我等不了,申请向被告提问。
钟泉在这时抬头看向我,眼里平静无波。
我问他,什么时候认识的邱繁星。
庭内安静,偶尔传来几声低咳和笔记本打字的声音。
钟泉停了几秒,说了一个时间,算起来是我刚到镜水后的一个冬天。
“什么时候发现我在那儿的?”
“忘了。”
“为什么要找她?”
“她认识你,不至于很熟,而且她缺钱。”
“你让她替你做什么?”
“看着你。”
我微弓起背部,把毛衣领子往下扯了扯。
“那么多次意外,我都没死成,还搭进去她一条命,你挺失望的吧。”
话音落下空了一秒,被告律师立即厉声反对。
钟泉合了一下眼,“你认定我想害你,对吗?”
“更衣室失火,你以为是谁救你出来的?”
……
……
“如果不是对乔行心里有愧,不是为了贺折,我怎么可能管你的死活。”
“乔行满世界找你,我知道你在哪儿却不告诉他,就因为我他妈不想看到你们兄妹团圆。”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好得不行,就我妹妹自己在地底下受罪!!”
他几近歇斯底里,双手猛拍向桌面,发出巨响。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眩晕伴随着耳鸣,我跌到座位上,脑子一片空白。
他是话不多的人,心思深藏,好像很难敞开心门给外人,不知做了怎样的努力,才愿意接纳我,趁着酒醉吐露心声,说:“以后我妹妹有的,你也会有。想要什么你都可以问我要,你哥不给,我给。”
那时酒精让他脸颊泛红,他笑得温柔又腼腆,目光笃定。
钟翊说她哥看着凶说话也不客气,但心肠柔软善良,承诺一经许下便牢不可破。
……
……
我错了。
像一场混乱无序的梦。
钟泉被押走,我在审判庭上声嘶力竭,说自己是骗子,说自己谎话连篇,他不会害我,你们快把我抓起来。
有人将我按住,反扣着双臂,我紧贴在桌子上,满脸是泪,无法喘息。
程洵过来抱我,我怔了很久,眼前漆黑一片,问乔行呢,我要找我哥。
外面又下起了雪,天色已经全黑,人影幢幢,乔行站在路灯昏黄微弱的光下,头发沾着雪化的水滴,整个人像笼罩在雾里。
我跌撞着疯跑过去,跪倒在他面前,抓着他泣不成声。
我说哥,我知道错了,钟泉,求你救救他。
里面什么样,太苦了,我知道。
他是为了我,他不会害我,他一直知道我在那儿,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
雪绵密地往下落,掉进眼里,填入喉咙,像是要把人掩埋。
乔行把我按在怀中,我紧紧地抓着他,不住战栗,我说我想回家。
我大声痛哭,“哥,我有事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