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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乐园(一) ...

  •   结合监控视频,警方初步判断,邱繁星死于酒后失足溺水,是场意外。

      总是意外,总是巧合,总是本不相干的人暗中关联。
      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也分辨不出人的形状。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如岑的手滚烫,我任由她拉着我坐上车。
      车在拐弯的时候突然刹了一脚,我被安全带猛得一扽,听到司机对着外面破口大骂,这才清醒大半。

      我从相册中费力地翻找出一张合照,指向其中的老人,问如岑,“你好好想想,当时看到的是不是他。”

      照片是十几岁时候拍的,就在贺迁家的客厅里,她爷爷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拍照的时候正好看向镜头,端着茶杯,佛珠像条红黑斑纹的小蛇一样缠在他手腕上。

      谢如岑放大了照片,片刻后茫然地望向我,“好像是。”

      “你确定?”我盯着她。

      她拿到手上仔细看了片刻,点点头,“这是谁?”

      我瘫坐在车椅上,眼珠不安晃动,“……贺折他爷爷。”

      如岑一怔,很快明白,“这事不能告诉贺先生是不是?”

      我抚了把脸,闷闷地嗯一声,求她,“谁也不要说,行吗?”

      死人开不了口,证人的话真假难测,想理清那些扑朔迷离的关系,得问钟泉和贺仲余。
      但他们,一个是嫌疑人,联系不了;另一个老谋深算,摸不清真实意图,也不能直接询问,剩下一个帮凶孙石也下落不明。

      邱繁星举目无亲,警察询问嘉兰姐,知不知道她有什么亲戚,需要后续办各种手续,得去当地一趟。

      嘉兰姐说她妈妈早几年去世,恐怕没别什么亲人,若方便的话她赶过去。
      警察找了一圈人没找到,便让她来办,我和如岑跟着她一起,坐了六个小时的车才到达现场。

      哪里的冬天都像褪了色一样陈旧萧条。
      我们所在的地方说是桥,其实只由几块石板草草垒成,没有护栏,有一道土坡延伸到河两岸。
      流水不断地从河道涌来,然后很快退却,它死气沉沉,连吞掉人的性命时也一样温柔到无形。

      地上散落些烧焦的纸钱。

      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车停在不远处,先下来的是钟泉的律师,一个警察,再是贺折。
      他把轮椅支好,扶着钟泉坐上去,再帮他裹好毛毯。

      我呵出一团白气,看他时也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薄雾。
      如岑拉拉我的手,和我靠得更近一点。

      地上路崎岖不平,贺折慢慢推着人跟在后面,饶是这样,钟泉还是颠簸得难受。
      律师冲我点点头,继续和旁人低声说话。

      钟泉在这时抬起眼,眼里缠着血丝,布满阴冷的死气。
      视线短促地交错,我却在他面前停下来。

      “你早就认识她?”

      突然发出的声音打破宁静,律师察觉到异样,远远地冷声打断我,“乔小姐,有问题您和我说。”

      他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仍僵在钟泉面前。
      他抬头看我片刻,说认识,嗓子沙哑,脸上没有血色,眼神失焦。

      我恍惚地追问,“不是你,对吧?”

      律师过来隔开我们,但钟泉还是回答了,淡淡地冷笑道,“你有时间去医院看看脑子。”

      轮椅的车轮碾过路面,颠簸的声重新响起。
      我看着他们走上桥,好像能闻到纸钱燃烧后残留的死灰的味道。

      返程时我睡得迷瞪,接到乔行的电话,下周四是妹妹生日,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
      我迷糊着说行,听他又说:“云舟想回趟家。”

      “现在爸不住那儿,家里只偶尔请人打扫,如果不是爷爷留下话,房子早几年就卖了。”
      “回去吧,看看有什么想拿的东西,尽快带走。这片列入新区规划范围,很快会被拆掉。”

      我一怔,想到贺折家院子里,那棵银杏树怎么办。

      “大概会被移走保护起来。”乔行说。

      我叹口气,不知道它能不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他说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人得往前看、往前走。

      可树木扎根,已经和那片土地融为一体,把它连根拔起,相当于把血肉从骨骼上剥下来,怎么能不疼。

      -

      猫咪身体不舒服送去宠物医院,医生检查过,说是肺部有炎症,先打退烧针。
      我在医院陪它输液,很巧的是,遇到了在泛江的“救命恩人”。

      宋修铭牵着他的萨摩耶,见到我也很惊讶,笑着过来拥抱我,“嘿,你怎么银魂不散!”

      他是我出狱后刚认识的第一个人。
      当时坐大巴需要现金买票,他没带,找到我,希望我能借他一些,之后他加上好友转了钱,得知我在找房子,刚好他家在出租,帮我联系上他妈妈。

      初到泛江,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却意外的顺利。
      房子干净整洁,租金也不贵。
      房东阿姨对我很关心,她自己种菜,说菜吃不完放着也是坏,于是时常送些给我,有时请我到家里吃饭,对我的情况从不多问。

      当时宋修铭在隔壁市工作,偶尔逢假期节日才回来一趟,对我也很好。
      后来酒精上瘾,加上吃药,也多亏他及时发现,我才能捡回一条小命。

      再之后,听说他妈妈跟着他哥出国养老,他处理了老房子,也去了别的地方工作,加上换号码,慢慢我们的联系就断了。

      怎么也没想到能再碰见他。
      他跟以前不太一样,摘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

      小狗跟着亢奋,在他怀里不安分地乱动,往小猫身上凑。
      宋修铭训它,“它打针呢你个小傻蛋,一会儿也给你打。”

      说起近况,他说自己刚结婚,工作也还行,能填饱肚子,然后问我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团乱。”

      他开玩笑,“单身吗,不行我介绍我老板给你啊,长得好,年轻又有钱,感情还专一。”

      “坑老板,小心开除你。”
      “哪能,你跟她前女友很像。”
      “不凑巧,我有对象。”

      他插科打诨:“没事儿,下一任可以考虑一下我老板,我让他耐心等等。”

      我哭笑不得,“坏人姻缘,缺不缺德。”

      和人聊天,还有猫猫狗狗,等待的时间显得没那么漫长,最后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吃饭,便愉快地道别离开了。

      我翻开他的朋友圈,最近的状态是他拍的夜宵,文案写道:老板手艺又精进不少。
      不知谁给他评论的什么,他在下面统一回复:羡慕吧,在老板家,吃老板做的饭。

      人还和以前一样。

      -

      周四前一晚开始下雪,到早上还没停,雪色发亮,跟白玉一样。

      外来车辆查得严,司机放我在镜园门口,我进值班室登记完才进去。
      路上都是扫过之后新落的雪屑,经过一片开阔的广场,几个小孩儿在喷泉那儿玩,折了一个弯路过大操场,再进入两侧栽种白桦的主路,一直往南。

      白桦之后是梧桐,梧桐之后就是黑墙红瓦,我小时候的家。
      车水马龙的喧嚣远去,那些藏着的记忆便慢慢有了形状、有了声音、有了气味。

      远远地能看到大门的时候,有辆车从路口拐出来,车速很慢,缓缓停到我跟前。
      开车的是贺折,手搭在窗边,指间夹了根烟,雪和火花萦绕在一起,他淡淡看我一眼,然后把烟噙到嘴边,呼出一团白雾,他的指尖冻得通红。

      贺仲余降下窗户,“这是回家?”

      “嗯,给云舟过生日。”
      我解释完,看到车里还坐着他家别的亲戚。

      贺仲余跟他介绍,再和贺折说:“你回来一趟,给云舟备份礼。”

      “嗯。”
      贺折垂着眼帘,低低地咳嗽一声,重新启动车。

      冬天草木枯败,除了瓦片那点儿红色,一切都显得腐朽陈旧。
      四下寂静,能听见细雪簌簌的声音,像棉针密密麻麻落下。

      柳姨来迎我,笑呵呵地问冷不冷,说屋里暖和,做菜的材料、鲜花气球都备好了。
      “要是犯困就回你房间睡一觉,怕喝酒过夜,都提前收拾好了,被子床单都是新洗的。”

      “您想得周到。”

      “哪里,是阿行细致。”
      她叹口气,“家里总算有了点人气,以后趁着房子还在,你们几个孩子多聚聚。”

      屋里的陈设装修还是原来的样子,中式古朴,色调厚重,那些日积月累留下的磕碰也都在,只是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壳子。

      我的卧室在二楼靠里,和一个小的观景台相连。
      房间内陈设简单,桌上摊开了速写本,墙上裱了几幅画,有我画的,也有买的。
      小阳台装了两扇拱形的玻璃花窗,窗前有盆龟背竹,所有东西都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待着,把时间凝固在这里。

      抽屉里存放着我做的徽章、印好的明信片,还有零零碎碎的和别人一起做的小玩意儿。
      书柜里有我出过的画册,翻了几页,小雪球摇着尾巴来了,趴到我膝盖上,呜呜地撒娇。

      乔行后脚上楼,解开围巾环顾一周,“什么都没动,还跟以前一样。”
      “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吧,储物室有纸箱,打包好我找人送过去。”

      外面传来车声。

      我和乔行下楼迎接,云舟看到我们小跑几步,头发上绑着红色丝带随风飞舞,她扑了我满怀,我没撑住,结果乔行被连累,仨人都倒在软绵绵的雪地上。

      乔行先笑了,死寂的冬天像被融化开一样。
      云舟指指天空的一角,“小时候我让姐姐在气球上画小猪,有的飞很远,有的就缠在那棵树上。”

      我也记得,“你放得太多,满园子都是小飞猪。”

      乔行嗯一声,“爸还被找去谈话,说想不到女儿这么顽皮,让他回家多管管。”
      云舟撇撇嘴,“他可管不着。”

      乔行站起来,笑眯眯地低头看我俩,伸出手,“起来吧,雪大了。”
      云舟离得近,抓他的手起来,看我还赖着,弯腰拽我,和他一块把我拉起来。

      家里没别的人,饭我们自己做,乔行掌勺,我很快瞌睡在沙发上。

      再醒来时,客厅只有我一个人裹在毛毯里,模糊间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小雪球先发现我醒了,哒哒哒跑过来,把头搭在沙发上,再拱拱我的手。

      “谁家宝宝好乖啊。”
      我摸摸它,哎呀道,原来是我们家的。

      脚步声随后由远及近,小雪球又哒哒跑过去,我顺着它,看到穿着黑色毛衣、休闲裤,趿着棉拖的贺折。
      他手里拿着相机,散漫地用绳带逗逗小狗。

      冬天的冷意在他身上挥散不去,他整个人像被冰雪渗透那般阴郁沉寂,没有生机。

      他解释道:“我来给云舟送生日礼。”

      橙色袋子在桌子上很显眼,包装已经被拆开,露出包灰蓝色的一角。
      我说谢谢,破费了。

      “没有。”
      他低头摆弄相机,在小雪球和我贴贴的时候,问我要不要拍照。

      狗狗一年年变老,房子行将拆迁,所有一切都要推倒不见,除了这种方法,没什么能挽留得住。
      我点点头。

      他眼里浮起一些碎冰一样的光,很快消失在镜头之后。
      我抱着小雪球,隔着几层玻璃,直直望着他。

      拍照的时候,贺折问小猫怎么样。

      “生病了,肺炎发烧,输液输了几天。”
      “嗯,它一到换季,天冷了总会生场病。”
      “看来你经常照顾它。”
      “偶尔。”
      “以前没听你提过。”

      他移开相机,“想提,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颤了颤目光。

      云舟在这时呼唤我们,到了餐厅,只见满桌绣球花,中间摆了一个双层蛋糕,蛋糕上有几只天鹅。
      乔行拉上窗帘,点燃蜡烛。烛火摇曳,云舟许了愿望。

      窗外的雪如同柳絮缠着云雾,我因为多喝了杯酒,渐渐晕眩在那片雪白天空中。

      谁都没有妹妹爱吃甜,大半的蛋糕都进了她的肚子,她还委屈地讲自己补了几颗后槽牙、花了多少钱。
      再聊一些别的,贺折一直没说话,小雪球趴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紧挨着他,他一下一下地摸摸它。

      饭吃得撑,云舟提议出去逛逛,拍拍照。她指指贺折,说正好有个摄影师。
      摄影师很自觉地拿上相机,跟我们出去。

      从蔷薇园到松树林,再经过白楼、训练场,我脸都笑僵了。

      大操场的雪没人打扫,放眼望去一片无暇的纯白。
      云舟拉我进去,“总觉得好像再也团聚不了,非得把这辈子能拍的合影全拍完,心里才舒服。”

      乔行和贺折并肩在前面走,偶尔说几句话。
      我牵着妹妹的手,说不会,这辈子还那么长。

      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弯腰团起雪球,朝前面两人砸去。
      砸中的是贺折,他回过头笑了笑,和乔行对视一下,两人便团起雪球报复回来。

      再砸中的是我,雪从头上纷纷扬扬散开,有些落到领口,凉得一哆嗦。
      四个成年人便不顾什么幼稚不幼稚,开始打雪仗。

      云舟喊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乔行却说:“什么往外拐,阿折也是你哥哥,是一家人。”

      阳光下贺折笑容爽朗,像和煦的春风终于融化了那层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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