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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剑动四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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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雪原之上,一匹马正慢悠悠地走着,马儿虽然神骏,却步伐极缓,而它背上驮着的两人正吵吵嚷嚷,仿佛还坐在家中围桌对喊。
“淇枢,你这样说可是过分了,不是你把巴豆下到青鹏的饲料里,你觉得我会死皮赖脸和你同骑一匹马吗?”
“是我下的又怎样?我不是已经把它治好了吗?你在客栈里多等一天有什么关系?没看到一路上我的惊雨都瘦了一圈了吗,它可从来没有同时背过两个人!”
“说来说去又是我的错?窦淇枢,有没有搞错,我奉师父遗命照顾你,还要受这么多气,你以为我喜欢自找苦吃吗?”
“不然呢?”圆脸少年抓着缰绳死死不放,更不肯嘴软,“反正又不是我求你。嘛,没你照顾有什么关系,我都十六了!”
“呵。”林祧不怒反笑,手探进怀里摸出个纸包来,在少年面前晃了晃,果不其然,窦淇枢的眼睛亮了。
“想吃吗?”林祧眯起眼睛,面带微笑,“说声‘我最喜欢林大哥了’就给你。”
“你!”窦淇枢咬牙切齿。
“如何?”林祧哼了一声,正想再嘲讽一句,迎面忽然吹来一阵怪风,扬起漫天飞雪,他惊讶之下眺目远望,果然看见远处风卷已然成形,波及范围急速扩大,正向自己和淇枢这边而来。
“淇枢!”林祧见那怪风情形已猜到七八分,必是旋风剑主孟卿达有了麻烦,这一式飓岚破空已多年未见他使过,不可能只是一般比试,此处距铁森山庄不过数十里,敢在武林盟主面前对七侠下手,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他心思缜密,短短时间已想过许多,窦淇枢正在掸掉刚刚被洒得满头满脸的雪花,忽然听见林祧叫他,奇怪地答道:“你又怎么了?我事先告诉你,我可绝对不会叫的!”
“叫什么?”林祧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窦淇枢又鼓起了嘴满脸不高兴,他想明后不觉一笑,便把纸包塞在了他手里,“先别吃,孟大书生遇到麻烦了,我们得去帮帮他。”未等淇枢回答便抓紧了他的手臂,一边催促身下坐骑,“惊雨,快!”
青骢马一声长嘶,奋起四蹄驰去。
坐地弹琴已有小半个时辰,孟卿达双目紧闭,额头已薄薄一层细汗,四周冷风环绕,却无法吹干。
他以内力催动琴音,琴弦的每一次振动都消耗不小,即便如此,他已操控周围空气形成巨大气旋,气旋正慢慢缩小,但直径每小一分,威力却是增强十分。周围树木已厚雪尽落,靠得近的更是枝折叶脱,站在不远处的洛虹也不得不运起内力相抗,方能在原地站稳。
那墨姓少年居然还能游刃有余地在风眼里游走,他不肯认输的性子忽然梗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十指如飞,竟弹得指尖皆漫出鲜艳的红色。琴声一振,调子陡然拔高了许多。
墨冽此刻并不好受,他之前几次冲撞,想将风壁撞破,却皆是徒劳无功。周围风力渐强,他虽然不懂音律,也知道乐曲高潮将至,若还不能贯穿风墙,恐怕自己便将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身受重伤。
硬碰硬,强对强,他墨冽岂曾怕过。
怕?
发现自己失去记忆的时候他是恐慌的,即便如此,也没有在憨厚冲他哈哈大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的牛元风面前表露半分。回想起当初中毒已深知自己必死的时候,心里也不曾有半分动摇害怕的情绪。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后亦当魂归于天地,只要其中无悔,心中无愧,此生应绝于何时,此命该终于何处,又有什么可求?
今日此情此景,和那时倒也相似。只是那日却不会像今日这般,此生将近二十年,竟不知自己身为何人,黑穹少主么?这从敌人口中套来的身份,又何能作得数?
半世为人,如今却仅有半年记忆,剩余支离破碎的片段,几个模糊恍然的画面,还有濒死前仇人口中恶意满溢的几句话,内心深处怎会不怨,怎能不怨?!
一面慷慨了然,一面暗自生愤,一面犹豫难决,一面茫然厌倦,我竟到今日方知,自己原是这般优柔寡断之徒!
他记忆未复,身负武功虽高,却无法完全使用,此刻也只能不得其法地硬与风墙相抗,他原本实力较之孟卿达为高,此刻虽不知其用,也能争得不胜不败之局,只是若拖得时间过久,终究不敌。此刻已有不支之感,内心不觉起了自弃之心,而这契机一起,心境骤变。
洛虹原本见两人仅为武功考教,并无大事,心里便放下了一块石头。孟师兄虽然爱惜名琴,但为人素有分寸,更是心胸豁达之辈,以武会友亦是江湖传统,墨冽虽然记忆不全,但原本武功极高,应该也不会吃甚大亏。
他在旁观战,心里暗叹一年未见孟师兄武功又有所精进,墨冽虽然失忆,武艺仍是不凡诸此之类。却不想四周风势随琴曲愈变愈强,最后一曲前奏刚起,洛虹已心绪不宁,他知这是旋风剑诀的最后一式,即便是遭遇强敌,也不曾见孟师兄用过。不想孟师兄对墨冽看法竟如此之高,但此招势在绞杀敌人,即使未存杀意,也必使敌人狼狈不堪,颜面尽失,墨冽向来心高气傲,不知是否会因此对孟师兄心存芥蒂。他右手已握住长虹剑柄,倘若情况难以收拾,那自己便立即出手分解,即便惹得孟师兄不高兴也罢,因此受点伤也是无妨。
不料对局之势千变万化,只片刻便不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中。
“洛虹!姓孟的他怎么了?”正在焦急中,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让洛虹紧悬的心顿时宽了不少。
象由心生,躁乱成狂。
墨冽知自己因记忆缺失,心智一直不稳,之前那群女子略施摄心之术便险些陷入幻境难以自拔,却不料因此一役,自己虽然似乎忆起了些许过去,但心智已到了极其危险的崩溃边缘。
他向来意志坚强,但在教中身为少主,那些看不顺眼的事,听不顺耳的话,见不惯的人,统统不曾放在眼里,想如何便如何,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而妻子早逝,教主墨厉钧视儿子如性命,只要不是大事,皆任他随心所欲。墨冽自身亦天赋异禀,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早养成了不知困难为何物的性格,初次下山便欲挑尽七剑,但手段经验却是缺乏,挫折一遭便是几乎颠覆一生的危难,逾今未解。虽然他一直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深重不甘,但压得越深,反噬越烈,此时他因力不从心而萌生自轻之意,那些埋藏日久积蓄已深的愤怒全部翻涌上浮,在脑海中沸水般翻腾叫嚣。
那些力不从心的不甘,那些否定自身的自卑,那些厌恶过去空白的恨意,那些想杀尽罪魁祸首的暴怒,统统在内心搅成一团,挣扎着咆哮着怒吼着,我该如何,本应如何,未曾如何,不必如何。
我为何至此!
我……现在的我,根本不是我!
他终于失去了自己。
林祧和窦淇枢刚刚赶到,便发现孟卿达脸色已涨得通红,明显是支持不住之象,窦淇枢乃是神医,一把金针钉住他几处大穴,随即喝道:“十指连心,血染乃是心衰之兆,弃琴!”
孟卿达此刻已是欲罢不能,墨冽虽然身处狂风正中,却已引上自己与他硬拼内力,那琴弦仿佛有粘力粘住手指,无法甩脱,他此时胸口气血翻腾,眼前隐隐发黑,嘴边溢出血来。
“快让他放下琴!”林祧眼尖,见琴身上一处裂缝,便顺势一掌劈去,乱了孟卿达身畔之风,洛虹随即一道剑气击中那道损坏之处,喀拉一声,七根弦齐齐绷断,孟卿达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一口黑血。他身子一歪,窦淇枢连忙赶上,金针连出,为他治伤。幸好伤并不重,只是胸口积淤,吐出淤血便已好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林祧皱眉,他见孟卿达竟然受伤,可想来人定是劲敌。窦淇枢忽然拉着他的衣服一脸惊讶:“那是……那是!那时候的!”那时候的谁?林祧转过身来,看清了那逐渐散开的雾气里站着的人,不禁也惊讶道:“黑穹教那个失踪的少主?他居然还活着?”
“小心!”洛虹飞身上前,在林祧身前挡过了一击,“墨冽少侠!你怎么了?”
“哼。”墨冽的模样却与他所认识的不同,双瞳有如血染,风扬起额前碎发露出大片赤色纹络,他轻蔑地瞥了眼窦淇枢扶着的孟卿达,“一个不够,再来三个?不如四个一起上吧!”话音未落,他便发掌朝林祧打来。
林祧心中一凛,不敢硬接,绕了两个弯引得墨冽一掌劈空。见到成排树木齐齐倒下,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威力,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发狂还是入魔了?
“林祧,淇枢,你扶孟兄撤后,这里由我来应付!”洛虹剑尖指天,一招长虹贯日便向墨冽迎了过去,墨冽似乎对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做法感到好笑:“长虹剑主好胆识,只是功力似乎有些不够。”他不闪不避,欺身而上,竟要硬夺洛虹手中长剑。
洛虹迟疑了一瞬,墨冽已到他面前,伸手搭上了长虹剑身。他出手奇准,两指夹住剑身无锋平面略一使劲,便将剑身压得下沉,但洛虹反应极快,剑身急转强迫墨冽放手。受力一松,剑尖顺势上挑,距离太近,墨冽躲闪虽快,但衣襟已被划破。
“那少主还是这么眼高于顶,刚刚靠近洛虹的时候没有先下手为强,却硬要夺剑,身为七剑剑主,如何能让自己手中剑教旁人夺了去?”林祧手一抖,青光剑出鞘,便要上前助阵,却被人拉住,他以为是窦淇枢,正要回头解释,不想拉住他的却是孟卿达,旋风剑主擦掉嘴边的血,淡笑道:“这场比试虽是我输,但这曲却尚未奏完!墨兄,再请指教了!”
他拔剑出鞘,旋风剑出,风声乍起,铮然长鸣竟作弦动之声。
墨冽知这又是飓岚破空,虽然不惧,但也不曾大意,隐隐觉得胸口微凉,他此刻神智未醒,只觉得全身炽血如沸,并未在意。
“淇枢,出剑!”林祧向前跨了一步,微微侧头小声叫道。窦淇枢觉得有点脸红,也知情况危急,小声回道:“我早就准备好了。”
“长虹贯日!”洛虹忽然一声长啸,纵身高跃,此刻已是日落西山,斜晖余照,映得长虹剑身更是殷红如血,剑气纵横,直冲云霄。
“?”墨冽不禁仰头看去,眼前狂风忽地平地而起,将他裹入漩涡乱卷,他掌心内劲吞吐,硬生生将风壁破开,却发现周围仍然是风卷残云之象,而那风力较之之前不知强了多少,已然是要将自己生生撕碎之势。
这便是合璧之威么?
“那便来吧!”他更不再避,双手高举,倾尽全身之力,以掌为刃,奋然斩下。
紫刃宛若雷电,与滚滚翻滚的乌云猛烈碰撞,四周树木横折,如同由摧枯拉朽之势震开,冲撞抛飞得老远。地面冰雪尽消,干涸泥土被击出一个深深的大坑,但两股力量不住地争执相撞,不上不下,半空中始终僵持,两方皆无力再进,但也退出不能。
狂风肆虐,风雪迷眼,众人不由得都屏息闭目,这时两边各有一点亮光闪过,僵持不下的两股巨大的力道如同爆炸般迸开,冲击远远地传了出去,方圆五十丈内的树木皆遭摧折,枝干尽毁。
“那小子竟能与四剑合璧打平,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唉,话说孟大书生,洛虹,你俩干嘛执意要带着这小子?”
“琴者读音律,音乱实心乱,墨兄当时如此,我应有责任。”
“我原就欠他良多,现在更不可能将他一人抛在此处!”
墨冽只觉心口冰冷,那尖锐的凉意仿佛冰刃刺进心脏一般。
咳,他想咳嗽,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我怎么了?
他暗暗回想之前,此刻全身一片清凉,想起自己不知怎么陷入了自暴自弃的低谷,不禁羞愧,但又恍然。
父亲教我做人该如何,做他墨厉钧的儿子,不惧可惧之人,不行阴险之事,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却万不可失却本心,迷失本性。
我不过受此小难,便连自己是谁都舍弃了,这样的我怎么有脸说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他忽然醒悟,父亲,我竟已想起来了吗?但为何不是惊喜,反而……
周围有数人说话,实在吵闹得很,他睁开眼,看见面前诸人,皆是熟人。
即便未曾谋面,这副腔调和声音,我可万不会记错。
很好。他猛地翻身跃起,迅不及防一手搭住林祧的肩膀,往后一拉卡住那人脖子,冷笑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装神弄鬼的家伙,今天我便索命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