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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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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莆田
闽省靠海吃海的儿女,都是要拜妈祖的。
传说妈祖娘娘姓林,有幸同姓的兰英从小就将护海神女称为祖姑,她会将认真抄写《妈祖经》供奉在湄洲岛的妈祖庙,那里是祖父告诉她祖姑娘娘升天的地方。
自从上了小学,她便少去了,只能等寒暑假回家,跟随家人登上湄洲岛,瞻望庙宇袅袅香雾里的祖姑神像。
“呆英,先生来了!”同桌的脚伸过来,在课桌下撞了撞她。
严肃的惯穿长衫的国文课先生站上讲台,兰英慌忙低下头,取出国文课的笔记簿。
“同学们。”先生今日讲话声携着一捧火。
兰英和同学们抬起头看向先生。
“我们今天的课讲别的,”先生扬了扬手中的课本,将它扔在一旁:“同学们,今天你们来给我讲课吧。兰英。”
好学生总有此项殊荣,入学以来始终坚守成绩第一名的小女生站起来。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想为我们的家乡做什么,想有什么生活等等,都可以说。”先生从讲台走下来来到林兰英身边。
“我想上学,小学、中学、大学,”林兰英不必细想 ,她很聪慧,了解自己的心:“我还想去西洋,去洋人的大学读书。”
“哈哈哈——”
“阿英要读书,就要当老姑婆!”
“老姑婆,嫁不出,冇人要!”
哄笑声被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引入全班,林兰英没有丝毫窘迫,她站得端端正正,像站在山巅上。
笑声慢慢止歇,兰英坐回座位。
先生没有理会作乱的男生,也没有呵斥他们,对某方性别的偏爱根深蒂固,他叫起兰英的同桌,依然严肃:“菊娴,你讲。”
“我和阿英最好,她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
林是此地大姓,全班的小孩子,大半都姓林。林菊娴和林兰英是未出五服的族姊妹,年岁仿佛,又是同桌,自然成了一对挚友。
“咿~两个老姑婆!”
又来捣乱,先生忍无可忍,把嬉皮笑脸的男生赶出教室。
一天的课业结束,林菊娴逮住在国文课取笑她和兰英的男生揍了一顿。望着对方仓皇逃窜的背影,两个小姑娘相视大笑 ,走上落满日暮夕阳的回家路。
“阿英,人能上一辈子学吗?”提起国文课的话题,林菊娴心有戚戚:“我也想和你一样,有学上有书读,可是我家不许我读高小了。”
“娴姊,为何?”兰英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好友勇敢机敏,先生们常常夸赞,家境也算殷实,为什么不许她继续上学呢。
菊娴踢走一颗挡路石子:“我后母让我回家干活,带弟弟。”
兰英知道菊娴的生母早殁,其父娶了后妻,已生二男。
“阿英,你我不同,你亲妈在,也有亲弟亲妹。你当初为了上学,绝食相逼,到底有亲妈心疼,成全了你,可我妈走了,没人爱惜我了。”菊娴仰面看天,徐徐下落的日星照耀她满脸的落寞。
“不过我绝不会任我后母摆布,”菊娴忽而说道,激扬之意仿佛刚才的失落皆是假象:“男儿就金贵么,生了男儿的女子就金贵么,有男儿依傍的宗族就金贵么?他们轻贱女孩,不还是要跪拜祖姑娘娘!谁敢说祖姑娘娘是老姑婆!”
“娴姊……”
“阿英,你且看吧,”菊娴笃定道:“办法我已有了。”
这个“办法”菊娴足足遮掩了半个月,兰英眼巴巴地问了十多遍,菊娴牢牢闭住口。半月后的夜晚,兰英听见菊娴隔窗呼喊她。
祖父母早早休息,母亲去弄弟弟妹妹,兰英正在伙房准备明早一家人要吃的饭菜。她上学的机会同样来之不易,需要完成功课的同时做好不可减量的家务,她没有玩乐时间,睡眠时间长期压缩在六小时以内。
脚步轻巧地走出屋外,她看到背着一个大包袱的林菊娴:“娴姊,你做甚么?!”
“离家出走,”菊娴把包袱抖了抖给兰英看:“我同你道别。”
兰英错愕不已:“你去哪?”
“去能让我上学的地方,”菊娴手里也有东西,她将一个色彩艳丽的小折页递给兰英:“你把它收好,若是你以后也读不了书了,可以和我一样。”
“是哪里,有人陪你么?”兰英急得不知所云:“娴姊,你别被人骗了。”
“你看这个,谁会骗我?”菊娴指了指耳朵上一个包绕耳廓的小物件,它是黑的,藏在发鬓里轻易看不出来。上面有两个椭圆小点,一个发绿光一个发蓝光,蓝色光点时不时闪烁。她把耳朵凑近兰英的耳朵:“你听。”
“……距离下一目的地还有一千三百米,请尽快到位……”
“这是什么?”超过认知的东西让她心里害怕。
“他们寄给我的导航器,我跟着提示走,就能到,”菊娴手往上指:“天上的星星会给我指路。”
催促频繁,菊娴不愿耽误:“阿英,我们来日再会……”
兰英反身回去关好家门,执拗地跟来:“不,娴姊,我送你一程。”
那个星光漫天的初夏夜,是兰英最珍视的回忆。她跟着族姊,跑过往日里熟悉的、陌生的街巷,她们的耳朵时时紧紧依偎,分享属于星星的声音。
到达指定位置,一棵树下,听到导航器里有人说“小心避让”,他们就看见一架城里才有的“东洋车”施了幻术似的从树冠里落下来。
本应用人力握住的前端是一个轱辘,车把也是另一种的模样,上面单一个旋钮,右边刻着“自動駕駛”四个字。
这一切都像梦里才会出现的神异景象,镇定多时的菊娴听着指示音将旋钮拧向[自动驾驶],汗津津的手不住发抖。
坐到后面的座位里,拉起身前的挡板,她们在“电动车”启动的低沉噪音中呼吸加速——
跑起来了!真的跑起来了!
“娴姊,这是汽车吗?”兰英只听说过汽车很快,但她没见过。
然而菊娴也没见过。
车轮宽大坚固,它在海滨小镇里掠过一条条乡路,一直到达莆田水道。沿着水流向西,这条家乡河将汇入海湾。
“林菊娴,如果你现在还有顾虑,可以回去。如果没有,就不要回头。”
耳际传来真切的人声,两个孩子被唬了一跳。
“阿英,我该走了。”菊娴明白不要回头的意思,她年纪小,胆子不小。上学读书是亡母托付她的遗愿,值得她倾尽所有。
跳下车,兰英冲她挥手:“娴姊,再会。”
“再会,阿英。”
车轱辘往水里一送,座位下方打开闸口,冲出硕大的气垫。在兰英惊异的目光中,变成简易气垫船的“东洋车”极快驶远,留下锥形水波在河面荡漾。
机器的声音早就吵醒了邻里,大人们很快发现有两个小孩失去踪迹。兰英站在水边,不多时就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有娴姊的家人。
娴姊的父亲问她:“阿英,见到阿娴么?”
“娴姊走了,”把林菊娴交给她的《卡州招生简章》掖在裤兜里,兰英这样回答:“祖姑召见,娴姊去海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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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入海,海风冷冽。
被海风吹得脸庞疼痛,林菊娴苦捱一个多时辰,终于靠近了海面上的大船。
那船高逾城墙,像是在水里生了根,与看惯的家乡父老在海浪中搏生计的小渔船截然不同。
气垫船靠近大船,从侧舷垂下的两条绞索,端部扣住气垫前后,机械将索链绞短,她就随之升起,栏杆内有位少女把她接上甲板。
“林菊娴,女,十岁,初小文化,籍贯闽省莆田,对吗?”
菊娴听出面前的姐姐是导航器里和她说话的人,心绪莫名安定,一一应是。
“你现在再说一次入学申请,看着这里说。”
“我在堂兄家听到了太平岛五月的广播,知道可以去那里念书,”林菊娴按照指示,面朝陌生姐姐手里发光的方形物品说出自己的经历:“我的父亲和后母不让我读书,可我妈妈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上学……然后我记下广播里的邮箱地址寄信,收到回信,我就来了。”
不忍看小女孩追忆母亲的哽咽,李星华听菊娴说完马上关掉录像,将矮她一头的小姑娘揽在怀里安慰。
“莫哭莫哭,”李星华是哄弟弟妹妹的老手:“有人来上学,星先生最高兴了,你好好学,改明儿让她亲自教你她都乐意呢。”
“我叫李星华,十五岁,喊我姐姐吧,你以后就是我的学妹,”星华领着菊娴往客舱走:“咱们住在第三层的西南区,你就是'西南三班'的同学,我是班长。今天接上你,咱们班就满员啦。”
船舱里十分宽阔,四处灯火通明,菊娴跟着看着,惊讶发现其间不是拥挤密集的舱房,而是摆满了花卉、桌椅、玩具还有各式各样她叫不上名字的漂亮物件。很多年少的孩子在里面娱乐嬉戏,见到她俩,也会用华夏各地的方言向星华问好。
走过仙境般的休闲区,李星华闲闲一指:“那边台阶上去就是咱们班的宿舍,一人一间,等会儿回来我们就走那里。”
“班长姐姐,现在去哪里?”
“去体检,如果你有疾病……”李星华故意逗菊娴,见她眼睛都吓圆了,笑道:“那就给你治病啊,没有健康的体魄,怎么能读书呢。走,医务室也在三层,是东区。”
一面银白色的金属门外,李星华在门禁处验了虹膜,门就从一道折痕中间分裂,向左右退去。菊娴不可思议地被星华领进门,推开挂有抽血室门牌的磨砂玻璃门。
“别怕,她是东南三班的班长伊莲,”菊娴被房间里的外国人吓到了,往后缩,星华把她拽回来:“以后见多了就好了。”
十六岁的苏罗姑娘在菊娴臂弯快速抽走三管血,用棉签压紧针口。止血的空暇,她给李星华透露了个好消息:“李,星在档案室。”
“什么时候来的?”李星华瞬间有了精神,自从武汉蔡记面馆一别,她再没见过星序。
伊莲的狡黠笑容晃得星华着急:“半个小时前?或许吧。李,你刚才的表情和栗真像,话说你们的名字也很像。”
李星华很清楚伊莲的身份是苏罗从小培养的特工,被送上这条游轮是走了“共//产国际-华夏分部”里亲//苏派的路子,或者说,是走了她父亲李守/常的路子。
他父亲与文润东结交于北大图//书馆,靠着这层关系父亲联系上星序,在星序招收国内党//员家属赴美居住的计划里塞入了一个苏罗名额。无论父亲怎么说服星序同意,从星序全权委托的总负责人栗思尔可以看出,星序并不完全情愿伊莲的存在。
[不允许携带所穿衣物以外的任何物品刚上船],栗思尔把星序的要求完美执行。李星华是第一批被安排上船的人,她当时目睹了栗思尔毫不留情把伊莲固执不愿上交的怀表直接扔进海里,当着其所有苏罗人的面。
“难道苏罗的官员没有和你说清楚星的要求吗?”
栗思尔的桀骜无礼是与星序不同的,栗思尔只是本色展示了从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资本//家大小姐的骄矜,与星序的孤僻清高一比,虽说更招人恨,但也更有威慑力:
“不是星序乞求她来,是你们的上级在某些华夏人的引荐下才有资格来。她不乐意,大可换别人。”
当时一位陪同伊莲的苏罗官员解释道:“请谅解,这块表是伊莲父亲的遗物。”
栗思尔报以冷笑:“苏罗全境之内,找不着父母双全的女孩吗?”
李星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围观了这场争论,她受父亲影响,对苏罗抱有真诚的憧憬。此情此景自然轮不到她说什么,唯有看着身量最矮的栗思尔每句话都扣在苏罗的问题上,将所有人压制得说不了话。
掌握主动的人必然强势。
不过与那些在四面流通的海风中气闷的苏罗大人相比,伊莲反而勾起嘴角,立刻道歉了:“我冒犯了阁下,我为此深感羞愧。我受祖国苏罗联邦派遣来此,是为成为友好的使者、勤奋的学徒,我诚恳期望您的原谅。”
标准的华夏北方官话如珠玑遍洒,从这个浅金色长发蓝紫色眼眸的少女口中流落。
栗思尔审视她,然后宽恕她。
……
“好了,不出血了,”蓝紫色双眸从回忆延伸至现实,伊莲将棉签拿开:“其他检查明天再做吧。”
林菊娴悄悄打量这个会说汉语的女鬼佬,多看几眼还是觉得怕。
李星华牵着菊娴离开,那扇银白色的门再一次开关,菊娴扭过头又看了一回,惹得李星华直笑:“往后有的看,咱们现在看星星去。”
去档案室堵星序,李星华太想和星序说话了,哪怕是为了感谢她救了爹,也该当面致谢吧
——
“李小姐客气了,令尊性命攸关,挂怀的何止我一人,我行道义而已。”面对星华激动地一边鞠躬一边掉眼泪,星序无动于衷地坐着,陷在弯曲柔软的扶手椅里。
栗思尔陪坐在侧,除了星华进门时起身示意,也没其他表示。她倒是问起林菊娴:“这是不是那个为了上学,逃离故土的学生?”
星序来了兴致,目光转向紧张点头的菊娴:“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祝贺你菊娴。”
见面时的激动干扰了星华的判断力,当她心跳恢复如初,耳朵也捕获星序声音里深沉的疲惫。
她借口告辞,把林菊娴安置好。
船上的人们渐渐入眠,档案室里,星序和栗思尔睁着四只大眼睛,翻看记载美洲原住民的陈旧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