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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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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四月十五日的华盛顿星期报记录了星序第一张新闻照片。
时年八岁的女孩梳了两个垂鬟分置耳鬓左右,上身是酡红色对襟儿夹衣,下着一条褶痕均匀的浓绿色半裙,白袜黑鞋,别无饰物。
这个张照片对星序的后世影视形象造成很大影响,一部分原因是她周围站着戴圆礼帽穿正装的全体华府高层。黑压压的衣装中央,她是最耀眼的色彩,足以给一个时代烙上印记。
科里芝也是被烙上印记的一员。三周后哈定病逝,他递补为正式大统领。本应于1928年争取下届选/举连/任的惯例他没有遵循。他选择退休,把白/宫大舞台让给更有魄力的人。
五十年代末,暮年的科里芝先生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世人发现这位以沉默闻名的前统领竟然在文字中宣泄了不少激烈情绪。
他是星序走向人前的第一位重要旁观者,也因此造就了这本回忆录的参考价值。当后世电影临摹《415美中华盛顿条约》签订情形,最经典的一段镜头也是由他提供——
[……我和我的同僚们站立着,没有人说话。可是我知道我们的心脏都被一种混合了羞愧、伤感、愤怒的苦酒灼烧。我站在最前面,本应像个英雄,实则是把耻辱带给美利坚的罪人……
半小时过去,她的车驾驶来了,携老扶幼通宵等在大道两边的华人高声欢呼,声浪堪比海啸。
四十多年前签署的《排//华法//案》将在此日作为一项赔偿彻底废除,这是星序的首要要求。从后/金帝/国绵延至今,这群华人的母国从来没有安定过,曾属于他们的富庶被逐厘剥走,土地只留下贫穷和愚昧。
今天他们带着鲜花聚集而来,我甚至听说有人带了爆竹。人群欢呼的声音让同僚们终于产生了不安,很多人开始扶正帽檐或者用手杖磨蹭地面,仿佛想用噪音对抗噪音。
轿车停下,我也做足了准备。男僮拉开车门,我便上前,做第一个面对“神迹”的凡人。
我记得我原本想说“欢迎您来到华盛顿”,可是我被她震惊得一言难发。
我发誓她、星序、即将吞下合众国西海岸领土的魔鬼,看上去最多六岁!
我能从电波里听出她的女性音色,可是我该怎么相信她只是个幼童!
塔夫特大法官是个好人。他拽了我一下,让我没有继续失态地愣着。而我也没有说出准备好的开场词,因为星序也打量了我,率先开口说道:“科里芝先生。”
说完她下车来,我向她表达了言不由衷的欢迎,在场的绅士们一齐脱帽鞠躬,他们的面目也布满错愕,但总比我好。
车驶走了,她站到我身边,方便记者拍照。仪仗队的乐器手们应她的要求提前排练好了《国际歌》,在此刻用作代国歌进行演奏。我听见她在用中文认真跟唱,可惜没有一面旗帜能让她注目。
是的,她没有采用国旗。我知道中国正在内战,国家处于分裂状态。但据我所知,有一面五种颜色横条纹组成的旗子是对战两方都认同的国旗,也应该是无可争议合法旗帜。
她的选择于两年后得以阐释,那时我的次子小卡尔文因疱疹导致严重感染,有幸被她的专利药品治愈。我得知她收养了一个孩子,还救了很多布尔什维克,她的政治倾向再没有让人怀疑……]
“……一定要实现。”
星序唱完同志们的歌曲,当事国的[星条旗永不落]紧接着奏响,科里芝带头右手扪心,目光复杂地仰望渐渐升到旗杆顶端的星条旗。
音乐欣赏结束,科里芝引她步入正厅。她与科里芝对坐长桌中心座位。区别在于她孤身一人,而科里芝身边乃至背后的排座都挤满了高级官僚。
恭候在此的记者中倒是有星序的同胞,他们个别人占据有利的前方位置,获取最清晰的影像。
条约签订仪式开始了,抢位置的记者们安静下来,《申报》记者谢冬溪看着站在最前方和美联社、路边社、哈瓦斯社等通讯社记者并排的一位中国记者,胸前挂了一只极为小巧的照相机,不免好奇地走去小声攀谈。
“劳驾,”他碰碰那人的后背,待对方扭过头来殷勤道:“鄙人是申报特/派记者谢冬溪,敢问兄台在哪所报社高就?鄙人来日也好拜访贵社。”
王克洪了然一笑,不仅谢冬溪,就是旁边这些外国记者也在签订条约前不断地和他搭讪,有询问他来历的,更多的是探寻他的照相机。
搬出重复不下十次的说辞,王克洪笑道:“星先生委托我的上级过来采访,上级选中的我。”
啧啧啧,上级,听起来像是政府喉舌。谢冬溪的职业敏感度充分调动,忍不住深究:“兄台是南是北啊?”
“都不是,”王克洪急忙撇清关系:“我是赣省苏/区来的。”
谢冬溪闻言一震。
有大新闻!
“如此说来,星序……先生也是你们的人?”谢冬溪小心翼翼地套话:“难道是苏罗援助她的电波技术?”
“非也,”王克洪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骄傲:“要援助也是她援助苏罗,岂能颠倒。”
谢冬溪发自肺腑地赞叹不远处把美利坚高层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小女孩:“真是不得了啊。”
他是通晓外语才被派来华盛顿的,与王克洪交谈间也顺便听见了方才的交锋。星序独自用汉语应对自如,美方几十号人却需要在翻译员的帮助下听懂她的讲话内容,一大群人的面色愈发惨白。
星序的要求早已见诸报端,便是为她重创阿妹你看,大扬华夏国威而狂欢的国人也觉得她的索取过于夸张。
她要将科罗拉多河的全部流域划为租借地,租期是“国际惯例”,99年。
对此,科里芝副统领表示……再商量商量吧,求求了。
商量毛线,星序坚决不让步:“阁下应该知足,至少我没有按照贵国的人口数目制订赔款数额。”
这句话没有让翻译代劳,她直接用英语说了出来,落在在场人耳中,又是对美利坚满满的嘲讽。
斜对面穿长袍戴假发的大法官终于忍无可忍地在科里芝前愤愤开口:“女士,我需要提醒您,我国就退还过清国的赔款,用以建设了一所大学!”
“我一个人,顶的上一千所大学。”星序自信又漫不经心,眼神似乎在问法官阁下一所大学有什么好标榜的。
再生气也憋回去了,这群养尊处优的白人老爷集体沉默了足足十秒。
“星女士,我提议休息十分钟,我年纪不小了,希望你理解。”科里芝统领交握双手,语气非常谦卑。
看得出他实在难堪,星序示意他们自便。记者们见她没有离开,一个个兴奋地在围栏后呼喊她的名字。
“星序先生,请问您怎么看待南京方面所说的:您的举动令友邦惊诧,有碍国际观瞻?”
“星小姐,北京大领统有意为您授勋,请问您届时是否回国?”
“Lady星,您是打算做夏威夷岛与西海岸的主人,还是要为华夏添加两个省或是两块殖/民地?”
“星!你是怎么在太平洋上施展神迹的?教/宗想要拜访你!”
……
上海话、京片、粤语,还有外国人口齿不清的汉语发音此起彼伏,最后吵成一锅粥。
她离开座位走向他们,距离拉近,并不害怕记者里混入几个激进分子伤了自己。
检视几位黑头发黑眼睛的人,星序停在一米外,平举双手压了压空气,在人声骤降的缝隙问道:“哪位是红中/社王记者?”
王克洪将手举高高:“不才就是!”
“我会在条约签订结束后接受王记者的专访,如果他乐意,你们可以把想问的事情转达给他,”星序从裙褶间藏匿的口袋里抓出一把巧克力放到他手心:“有的您忙呢,我先请您吃点糖吧。”
“不敢当,不敢当……”二十岁出头的王克洪还是个年轻人,他捧着一手包装精致的糖果忙不迭道谢,星序说了一句不客气便转身回去,任他被其他中国记者包围。
听不懂汉语的鬼佬还不知道这位年轻人获得了独家采访权,能听懂的已经凑上去和王克洪套近乎了。
半个世纪之后,新花社第一任社长王克洪利用退休闲暇整理所得的工作纪要出版发行,开篇三章《四一五白/宫纪实》、《太平岛采访自述》、《我们的声音激荡寰宇》都成了后来人研究星序的重要史料。
不过眼下,他还是记者行业里的小萌新,首担重任,面对采访星序的任务暗暗发愁。
她是哪年生人呢,籍贯何处,她从什么地方学习,她……哎呀呀,王克洪都头痛了,这么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还想着打腹稿,真是不分轻重。
休息时间结束,双方坐好,继续装模作样。
事到如今,扯皮的唯一用处就是在后人史书上矫饰点滴,欺不了外人,瞒过自己人还是有可能的。
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科里芝取出钢笔在一式两份的条约上签下名字,微微颤抖的手让他看起来随时要像哈定总统当众昏迷似的。
白宫准备的钢笔书写顺滑,星序恶趣味地签了“妫星序”三个大字,亲自将自己那份举起来面朝记者。没人想到她会对照相记者如此友好,衣裤兜全塞满小纸条的王克洪眼疾手快按下快门,记录签好字的条约原件同时,也抓拍到星序周围错愕颓丧的美国/佬。
这张照片流传甚广,焦点处精神风貌昂扬自信的星序也被后世段子手P成表情包,配上[妈妈,我出息了]、[看,奖状]之类文字,在网络时代又红火了一把。
丧权辱国的会面之后是没有酒会或者舞会的,不过还没有进化为终极美/帝形态的阿妹你看仍存几分脸面。在记者被守卫们赶出去前,星序赶紧把王克洪留住,并接受了科里芝代统领派人送她回机场的好意。
[……她离开后,我仔细听取了有关她乘坐的飞行器的报告,在那个年代,我们的工作人员仅能观测外观、形态、上升速度之类的表层数据。可是仅仅如此,那个噪声巨大,形状像个矩形模型的黑东西据专家估算飞行速度绝对超过了音速……在我书写回忆录的现在,我的国家依然没有研制出超音速飞机……]
整理回忆录的休息时间,白发皑皑的科里芝老先生放下笔,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拉开书桌前的百叶窗,一扇玻璃外的世界似乎弥漫着褪不尽的硝烟尘土。几个穿着美/共少年团工装上衣的中学孩子背着书包从他窗下匆匆跑过,有一个手中擎着《太平》新刊的女学生跑得慢了些,掉在最后喊着让同伴们等等她:
“喂——慢点!你们不想知道华夏新公布的研究成果吗……”
年轻的声音飞速远去,科里芝恍惚许久才转过身,定定地注视被阳光照亮的书架。那摆有一面玻璃材质,此时反射出一道狭长的七色光带的相框。
“全世界都怀念你,”他向相框中的女子举杯:“也包括我……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