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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另一个藤婉馨 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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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娇小的灰椋鸟徘徊在海岸,当海浪扑来时展翅飞起,羽尖甩下几颗饱满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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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我还不想嫁,”藤婉馨跪在藤老夫人的矮榻边,祈求道:“我留在家服侍您,您别赶我走嘛。”
“大姑娘了,莫做小儿之态。凌家郎君有才有貌,配得上你。”藤老夫人劝诫唯一的孙女,她今日睡梦香甜,是多年未有的,已不耐烦与孙女多言,只想睡去。
藤婉馨看着这个老人,心中残存的不忍告罄。
“孙女明白了。”她轻声告退,不留痕迹地嘱咐保姆照看藤老夫人,做足了孝顺模样。
只是半天后,慌乱的保姆跑来告知她藤老夫人失去了呼吸。
死因是服用安眠/药过量。
藤家人口单薄,也无甚姻亲,藤婉馨是遗腹女,又在十五岁丧母,近亲徒留祖母一位。
如今祖母亡故,藤婉馨服齐衰执杖,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
可她同时,无可厚非地从藤家继承人成为了正式家主。千亿财产由她执掌,从前长辈未履行的婚约自然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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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长公主,讳某。礼庙次女,孝圣后出,靖庙之妹也。靖庙崩,无嗣,后欲立主为帝……]
藤婉馨的手扣在“讳某”的字眼上,两眼出神——她怎么连名字都没流传下来呢。
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并不是原装版本,而是随母跳下津门,在渤海湾游荡了一百年的福州长公主的魂魄。
或许是祖宗保佑,她找到了一副被人扔下海的破碎躯体。
藤婉馨。
凌厉曾经的未婚妻没有逃脱他的毒手。在吞下藤氏半数资产后,凌厉毫不留情地将这颗藤家独苗铲除干净——分/尸装袋,坠上重石块丢进大海。
公主殿下试了试这具身体,合身称意。翻阅过往记忆,她得知这位藤姑娘还是一位曾姑祖母的后代,与她算得上表亲。
灵魂与躯壳契合之时,天地间骤生明光。
再睁开眼,冥寿百余岁的公主殿下变成了正当芳华的藤家大小姐,正听祖母劝说应下与凌厉的婚约。
她在海上漂泊百年,人类之间的龌龊争斗见过太多。
藤家不止有藤婉馨,还有侄儿侄孙殷勤奉承的藤老夫人。
独子亡故后,悲伤的日子里,娘家人的关怀让藤老夫人倍加感动,她一度想促成大侄孙和襁褓里的孙女结为娃娃亲。
可惜血缘太近,法律不允许。
儿媳更不同意。
藤婉馨的亲妈为了真爱屈尊下嫁,但不妨碍她仍是个手段精明的人。她在藤家风雨飘摇之际一力保下家业,未将属于女儿的财产败落分毫,反而让藤家更进一步。
可惜好人不长命,为女儿呕心沥血的藤妈妈积劳成疾,在女儿十五岁撒手人寰,家里的话语权,再次上移到了藤老夫人手中。
兼具父母两方财富的孙女,不免成了祖母眼中的一根刺。
藤老夫人不希望孙女像儿媳那样强势有主见,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嫁给一个家室超过藤家的男人,然后以外嫁为由剥夺孙女一部分财富,再将剩余部分留给愿意承嗣藤家的某个乖巧侄孙。
然而孙女换了芯子,将这个没有感情的祖母添把药放倒,当家做主了。
再者凌家郎君不久之后被人一木仓崩碎脑壳,外患消弭,藤婉馨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
“福姐儿,”藤母留下的保姆安妈妈端了一盅五色甜羹给藤婉馨,称呼她的乳名:“看书累了吧,用点甜的补心血。”
老夫人去后,藤大小姐好像变了个人,也不管家族的产业,只找些前朝史书看,一时入了迷,连饭都不记得吃。
安妈妈想规劝几句,话头倒被藤婉馨提起:“安妈妈,你得闲了为我募个梳头使女,”
从书本下面抽出一张孝圣德皇后一手揽着长子、膝上抱着幺女的画像拓件,藤婉馨看着画中母后娘娘灵巧雅致的发髻,吩咐道:“会梳这种样式的。”
安妈妈一心为了小东家,任劳任怨:“是,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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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人世百年,犹恋烟火。
京城人都传,金贵的独苗苗藤大小姐迷上了前朝风雅,一应衣着打扮都是百年前的样子。特别是陶太后殉国后,内宫遭窃流落民间的宝物,藤小姐不惜一掷千金收藏入库。
也有江湖骗子拿着所谓“家传古董”上门推销,说是“陶太后的云蝠檀底翡翠唇脂盒”、“长公主的璎珞百宝长命锁”。藤婉馨一眼识出都是赝品,把骗子赶走的事也很快传为奇闻。
家大业大由着她任性,高门子弟里有西凉闻昙一个勤奋上进的就够了,藤婉馨这种漫天撒银子的纨绔小姐更贴合民众的想象。
藤婉馨悄咪咪地败家,反正藤家的财富够她败几辈子。
要公主殿下说造成原主藤婉馨死无全尸葬身大海的罪魁,一是面善心奸唯利是图的藤老夫人,二是心肠歹毒的凌厉。
她解决了前者,而后者多行不义,被前世的小情人索命,真是报应不爽。
在藤老夫人的孝期得知凌厉死讯,藤婉馨还给不知魂归何处的原主烧了三十盆纸元宝和一厚摞头版大书特书“凌厉家中遇害身亡”的报纸。
以示悼念。
长于末世深宫,藤婉馨养成了宅在家里的性子,极少有出门走动的意趣。
一眼辨真假的风波淡去,她也安然处在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上,琢磨一点……不可告人的事。
复辟是不可能复辟的,她家绝嗣了,即便推出某个公主的后代,呵……
随便举个栗子,原主外祖母的祖母是她曾姑祖母的孙女,有正二品县主的御赐封诰。朝廷素厚皇女,丰绰的嫁妆和广阔的食邑娇养的天家贵女,却繁衍出了自诩“自由、民主”,然后聚力把皇室推翻的新阶级。
公主的后人们多数成了资本家,那些人才不会费力不讨好地穿龙袍玩复辟。
即使身为“前朝余孽”,现在回视百年前的风云,她也不能违心地说保留皇室是对的。
但她还是觉得憋屈。
这倒不是什么公主的骄傲。
是百年过后,除了汽车跑得更快,飞机飞得更高,别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改变。
富人,还是富人。穷人,还是穷人。
看来当年“新阶级”的真面目,也很丑恶嘛。
那是不是,也该像推翻家天下制度那样推翻它呢。
民智已开,有这种想法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北方邻国还爆发过推翻资产阶级的十日g命并短暂地建立了政权,虽然十多年后因为种种原因覆灭,但留下思想的种子飞向五洲四洋。
其中一颗,就在华夏西疆扎根了——共产g命先锋会。
对此,藤婉馨喜闻乐见。
时不时捐点钱,共会的活动资金宽裕了,自然也对这位赞助人深怀感激。
再三邀请下,藤婉馨难却盛情,跑去西疆戈壁滩上参观了共会下辖的某武/器研究院。
在那,她遇见了兰絮。
客随主便问候她“星先生好”,藤婉馨默默打量原主记忆里本该光华耀人的大美女——现在脑后绑着兔尾巴似的小发鬏,穿着宽大的实验服,手里还捏着一根笔。
刚做完一组验证实验,星轨还没调整到“热情待客”模式。一群人唿喇喇闯进办公室大门,为首的副会长把一个女人推到她面前自顾自介绍起来,让星轨懵了五秒之久:
“……藤先生好。”
参观活动结束,他们在研究院驻所大门外合影留念。通过这次会面,共会对藤婉馨的接纳度明显高了一个台阶。
于是当得知星轨被抓走的消息,共会会长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藤婉馨,向她请求帮助。
因通/共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藤大小姐确实帮忙了,只是她想不到星轨会死得无比意外——据说遵循大统领命令押解兰絮转移的一个狱敬言配木仓走火,精准打穿了她的心脏。
此事一出,中外震动。
共会得不到星先生死因的合理说法,索性收起南下之势,直接推过蒙古,踏进北直隶行省,列阵京郊。
南宫大统领辞职下台,南宫清儿被加急加重处决,南宫家的大宅被恐慌的人群(也有可能是别有用心的某些人)点燃,不及半日就烧毁了。
后来共会接手了京城,又十年,硝烟散尽,华夏执政/党把镰与锤按插在首府高墙上,所有来不及出逃的资本家只能奉上家资,真心请求改造。
细数功过,共会给藤婉馨封了个参政虚职,她的日子还是过得不错。曾经的世交长辈不再称赞西凉闻昙,转口夸起了藤婉馨有眼光、多智谋。
闻昙跑去海外继续经营存量不多的家业,也许看在她曾抚养过星先生,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带着家人(和钱)跑路了。
只是这一离开,闻昙至死不能回到华夏。
闻昙后来结了婚,男方入赘。
再后来她生了一个孩子,随她姓。
外甥的出生彻底断绝了西凉闻昊让自己儿子继承妹妹财富的希望。为此,他和闻昙对簿公堂,要求以“原始股东”身份分取她的财富。
可是闻昙当初从爸妈手里要来的钱属于亲辈赠与,与兄长日后继承的财产没有重合的部分。
虽然西凉闻昊败诉,但是闻昙也失去了这脉血亲,兄妹俩从此如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
闻昙与藤婉馨有过书信来往,后来闻昙先离开人世,联系自然就断了。
她在藤婉馨的躯壳里活了整一百岁,上天好像想把这位末代皇女漂泊苦渡的日子全部换成人世间温暖的时光。
回光返照的最后几日,她去了津门,站在两百年前母后带她殉国的海边。
一班古装剧组又在这拍摄前朝故事,扮演福州长公主的小姑娘入戏很深,两眼一直泪汪汪的。
敬言卫员友好劝说对方停止拍摄,帮剧组搬运设备好清出崖边一片空处。
藤婉馨趁着这个空档安慰扮演自己的小演员:“宝贝哭什么呢?”
小姑娘耳侧各梳一只垂鬟,两百年前时兴的孩童发式现在看起来只觉得像黑色垂耳兔的耳朵,她抽抽噎噎的声气不稳:“我……不想跳海……”
“哎呀,演戏是假的,”一百多岁的藤婉馨老太太也不必避讳什么,拥抱着小姑娘轻柔地哄她:“小乖乖站在海边就可以了,不怕不怕。”
但小女孩被她抱着哭得很伤心了:“为什么呢……呜……福州长公主没有做错事,她为什么要死……”
陡然听到自己的封号,藤婉馨不由一怔——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殉国?
她三四岁没想明白的答案,两百年后昭然若揭。
摸摸小女孩的发鬟,她说:“因为,这就是时代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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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椋鸟甩干翅膀,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