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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前事孰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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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虹大婚的第二日,原本是好好的天气,一言不合便下起雨来。头一日满地的鞭炮红纸还未来得及收拾,转眼便成了一地狼藉。
窦淇枢趴在长亭栏杆上看假山下的池塘,一条锦鲤晃晃悠悠地浮上来透了口气,吹出一个泡泡。他看着看着,忽然就叹了口气,眉头皱得紧紧的。
“小神医,这是怎么了?”温文尔雅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他也不理,只是一脸严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拿出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让我猜猜,林祧那家伙没来,你这是想他了?”孟卿达在他旁边坐下,微微一笑,伸手要摸淇枢的脑袋,被他不耐烦地打开,“走开走开,一个两个都觉得我是小孩子?要让我赏个痒痒粉你吃?”“这我可敬谢不敏了。”孟卿达也不恼,半晌无言,悠悠一声叹息。
“你叹什么气?”窦淇枢心里藏不住事,见孟卿达明显有话要说,也不好意思起来,“还是那个姓林的事么?”
“淇枢真是聪明。”孟卿达在七剑中最为年长,却并不是其中最为老成持重的那一个,平时大家见面不易,有机会也喜欢逗逗年纪小的几个弟弟,此时他正经了脸,说道,“前日林祧传信给我,说他十分自在,劝某个担心他的人尽管放宽心来,先吃完一百只秘制鸡腿再说。”
“……他当我是笨蛋吗?”窦淇枢咬牙,“不声不响就走了,半年没见着人,来了又匆匆忙忙消失不见,洛虹大婚都来不成,还叫我放宽心?我虽不如他精明,却也不笨,这安慰的话若是他花了这么久才想出来的,他也真是瞧不起我窦淇枢。”说着他背过了身,声音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酸楚,“我只是怕,怕哪天推开门,就又看到他满身是血倒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要我哭着救他。”
“淇枢……”未曾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孟卿达沉默了一会,拦住了要走的淇枢,“林祧确实不想让你担心。也并非我不愿告诉你他在哪里,他十分小心,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没告诉任何人他的所在。”他顿了一顿,声音放得低了许多,“他在信里向你保证,这次绝对会完完整整地回家。”
“切,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再重的伤都能给他救回来。”窦淇枢不屑地昂着头,孟卿达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语调变得欢快了起来,“我要去瞧瞧洛虹,大婚之夜过得好不好,哈哈。”说着便一溜烟跑了。
孟卿达站在原地,见淇枢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竟是怔了一怔方快步跟上,掌心一张纸条已揉得稀烂,“林祧,七剑本该同进同退,你这个……罔顾他人的混蛋。”
大堂此刻聚集着许多人,窦淇枢和孟卿达到的时候正赶上五派掌门向洛虹行礼而去,“那就有劳各位掌门了。”洛虹神情凝重,五位掌门中最为年长的丁不专已是年逾古稀,便是上任盟主燕期楚也当对他执晚辈之礼,此刻他却对洛虹深深地拜了下去,“请盟主为武林消弭这场祸事。”其余三位掌门一共拜了下去,只有年轻气盛的凤水剑韩天冷哼了一声,神色勉强地行了礼。
“洛虹自当竭尽全力。”洛虹还了一礼。
“出了什么事?”未想到一来便遇上如此郑重的场面,等其余人都散去,窦淇枢才进来,看洛虹眉头紧锁,他便挪到一旁的若蓝身边,有些犹豫地问道,“还是说,之前那个说法,是真的?”
若蓝露出一丝苦笑,见淇枢身后的孟卿达也投来问询的眼神,她微微点了点头,“邪剑将出,恐怕就是这几日了。”
“我还是不信,那些老家伙说的太玄乎了吧,一把剑而已,还能毁天灭地了不是,有那么厉害么?”熊雳在一旁撇着嘴,脸上明摆写着他们都在放屁。紫衣少女站在若蓝旁边,神色有些恍惚,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银镯,“我之前在北漠生活了十多年,当地人会信奉一些特别的神,其中有选定的祭祀会与神的意志沟通,向人们传播一些预言。”她思索了一会,“确实听说过关于凶兵灭世的传闻,虽然大家都很恐慌,不过太过荒谬了,我是不信。不过,为何中原也有?”
“啊?”原本一脸不屑的熊雳硬生生地扭转了表情,“莎莉你觉得这不是哄小孩的故事?”
“嗯。”“啊,那个,其实嘛,我也觉得啊,这也是有些可能的啊哈哈。”
莎莉不看使劲挠头的某熊,开始和孟卿达讨论起她所记得的传言内容,只是那讨论交流的注视似乎专注得过分了些,孟卿达忍不住抬眼瞥了眼一脸憋屈的熊雳,不轻不重地咳嗽了声。
“我想,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屋内的氛围变得有些怪异,若蓝和洛虹对视一眼,并肩向外走去,窦淇枢犹豫不决地环顾了一圈,看到熊雳略哀怨的眼神时不知从哪里涌上了些感同身受的愤然,便跟着虹蓝二人出去了。
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某个人不是最喜欢考究吗?可恶,需要你的时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混蛋!
屋外小雨还没有停,地上湿漉漉的,积水甚多。迎面风息湿润而冰凉,让人精神一振。
“淇枢,我和洛虹要去见个人,你要和我们一起吗?”见窦淇枢一脸不开心,若蓝关切地问道,洛虹也停下了脚步,而正在心里怒骂某人的窦淇枢只顾着闷着头走,他越走越快,在长廊拐角直直撞上了刚要过来的人。
“哎哟。”来人岿然不动,窦淇枢摸了摸撞痛的脑袋,抬起头来,对方倒是毫不在意,在窦淇枢叫出声时挑了下眉,“小朋友,走路可要当心啊。”
“……”本该脱口而出的抱歉被哽住,面前的男子其貌不扬,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显然看小孩的神气。窦淇枢强捺住火气,低头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那男人笑得很无辜,倒是有几分倜傥的味道,“上了年纪的人,对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后辈,总是会有许多耐心的。”
“……”对方明明年纪不大,却又莫名老态龙钟的样子,和皇甫夷瑾那种固执古板的人截然不同,违和又古怪,让人好感全无,肯定是个骗子。他正在胡思乱想,那男人忽然冲淇枢背后一拱手,“在下秦昭,洛盟主,久仰了。”
洛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就是秦先生么?洛虹久闻先生神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常。”
“哎呀,区区凡人,岂敢言神?不过是学过点占卜之术,沽名钓誉罢了。”那叫秦昭的神棍不客气地打量了会洛虹,慢吞吞地道,“洛盟主赤星降世,英雄出少年,这重任在肩,辛苦了。”
“先生谬赞了。”洛虹笑道,“如何比得上先生身为国师运筹帷幄之辛劳。”
“哪里哪里,哈哈!运筹帷幄确实是个好词啊。”秦昭倒没有像看洛虹那般对若蓝无礼,显然刻意收敛许多,“这位大概便是江湖第一美人,玉蟾宫冰魄剑主了。我这次来,原本要祝贺盟主大婚的,只是路上被耽搁了会,来得晚了,未能观礼,不过这贺礼我可是随身带了,不知盟主夫人现在可在府上?”
“夫人她……此刻不便见客。”洛虹微微皱眉。
“啊呀,这可是我冒犯了。请洛盟主莫要见怪呀。”秦昭摆了摆手,眼神深沉,似乎满含歉意,“大喜之日,春宵难再,第二日气色定然有亏,年轻人嘛,我虽然已过了那般岁数,却也是能明白的。”
“先生似乎误解了。”洛虹虽然与人有所约定,要以盟主夫人的身份庇佑她的女儿,但他却不愿在他人眼中坐实某些欲说还休的暧昧,可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反驳,他忽然想到,大婚之夜,良宵难再,红烛渐熄,他醉眼朦胧,从哄闹的酒宴上离开,那时还未彻底醉倒的群豪们粗鲁地大笑,他们高声地提醒这位身着喜袍的新郎官,有佳人正在等着他呢。而他虽然思绪混沌,却有一点仅在醉时方能明了,虽已在尽力掩饰,对宾客掩饰,对七剑掩饰,对自己掩饰,但他确是失望了,心底深处的失落趁着酒劲上涌,将他的心搅得泛出丝丝酸楚。可他更无任何立场去期待,他能期待什么呢?当刻意提前送出的喜帖杳无音信,当宾客满座鞭炮声起喜宴开始,当“夫妻对拜”四字落地,那一刻仿佛四时静寂,过了很久才响起恭喜叫好声要将屋顶掀翻,他便已知道,那人不会来。
就算来了又如何……我与那人之间,恐怕只剩一壶酒罢了。
他和若蓝与墨冽一战结束时天方破晓,两人虽说并未受伤,但是衣衫尽湿,十分狼狈。两人刚回到岸上,他便要向若蓝道歉,还未张口,那极聪慧的女子便止住了他的话语,“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说着她微微垂了眼,“他也未做什么。”
“……”洛虹只能沉默,他从未与若蓝谈起那人相关之事,若蓝也更未在他面前提过那人。过去的三年中,这是七剑心知肚明的禁忌,所有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你知道他会来,是也不是?”虽然是疑问,语气中却半分犹疑也无,不等他答话,若蓝便轻轻笑了,语气轻快,“幸好没有大闹喜宴呢,不知现在需要几剑合璧才能打得过他。”她伸手捋了捋湿透的额发,“此次之后,你可有想好该怎么对他?”
“父仇犹在,正邪两途。”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那一日父亲为何使出天地同寿,纵然林祧向他讲述过两人之前曾是挚友,但心底有声音在提醒他可能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通,可父亲慷慨赴死,他绝不容许任何念头玷污父亲。
“果真如此么?”若蓝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神色似是不信又似是理解,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疲惫地说道,“我们回去罢。”
从启湖回来到现在,他尚未有机会独处思考关于那人的事情,但他心底清楚,不过数个时辰前,他还穿着大红喜袍,与某个人对坐饮酒。在那一刻之前他喝了太多酒,桂香清冷,月亮破碎,宛若身处梦中,不过一杯酒斟满又饮尽的时间,那梦便醒了。
秦昭看他的目光已带了探究的含义,他只好掩饰地笑笑,“夫人此刻不在府中。”
“原来如此。”
“确是如此。”
“……”窦淇枢眼皮直跳,眼看若蓝也要加入这酸溜溜的对话,他瞄了个空就溜了出去。
“小朋友真是活力十足啊,哈哈。”秦昭盯着窦淇枢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才转回目光来,“若是我没猜错,这位可是‘神医’窦淇枢?”他说完又垂眼笑了,“这一趟当真没有白来,这‘冥眼’之象,若是还能看错,那可该在师尊灵前自我了断了。”
“‘冥眼’?”洛虹有些疑惑,他知道淇枢从小就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但淇枢父亲,林祧的师父,上任雨花剑主擅长修炼道术,若是家学,倒也寻常。七剑耳濡目染,对道术种种都略有了解,这所谓的‘冥眼’,他却不曾听说过。
“若是换个说法,长虹剑主定当听过。”秦昭敲了敲手心,“‘通冥’。”
“淇枢并无‘通冥’之能。”若蓝断然摇头,“这世上若是有人能沟通阴阳,若非修炼至臻境,那便只能是活死之人……淇枢,他不是。”
“冰魄剑主别太过担忧,”秦昭微笑,“自古以来得通冥之能者几稀,莫不是冥途将近,阳寿即终。但淇枢小朋友可不是如此,他大概能活到耄耋之年呢。”
“那……?”若蓝一时语塞,洛虹安抚地扶住她的肩膀,“请先生示下。”
“哈哈,卖关子是我的不对。”秦昭叹了口气,“人老了就会喜欢卖弄几分了,哎。我曾听说过这世上存在着五行之化物,但可惜一件尚未得见,前后不过几年,便统统在这世上销声匿迹了。金木水火土,金掌杀戮,水孕生机,火焚万物,土承守护。而那木,便是能续命的圣物。可惜,可惜,可惜啊。”他连说了三个可惜,话语间充满了惋惜,又继续道,“其余四件恐怕还存在这世上,只是那木属灵器,在二十年前已被天雷劈毁了。那时拥有它的人,是世间少有的天才,才智天赋均是一流,殚精竭虑想要保一个已死之人的性命,凭自己手上的续命之物,甚至敢布法阵逆天而行。只是,天命岂是如此便能违抗的?”他发出一声似是同情似是嘲讽的笑声,“想要保住的人终究保不住,自己折了几十年寿命,最后争下了儿子的性命。而他那儿子,原本不该出生在这世上,却被双亲硬生生抢到这人世,未见冥途,却得冥通之能,怕也不奇怪了。”
“……那人便是淇枢他父亲?”若蓝双手微微颤抖,淇枢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而他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病逝,之后便是林祧在照顾他。家中长辈们提起此事常常叹息,却从来不曾提起其中竟有这般惨烈之事。
“我与窦兄神交已久,可惜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秦昭摇摇头,“可惜淇枢小朋友对道术缺乏修行,不然以此等天赋,定能成一番作为。”他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差点忘了来这里的正事!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他环顾周围,“不知洛盟主可否与我在屋内详谈?秦某力薄势微,恐怕还需要盟主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便是如此了。”莎莉与孟卿达的交流并没有因为有个可怜巴巴杵在一旁说蠢话的大个子增添些许障碍。莎莉嗓音清脆,一字一句如雪河融冰,说话利落干脆,而孟卿达虽然在心里同情熊雳的不幸,但莎莉所言之事确实让他十分在意,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听。当莎莉将自己关于预言者的所知说完,他便提出了他的看法,“或许我们应当回去看看。”想到莎莉之前的经历,他稍稍有些踟蹰,“不知莎莉你是否愿意?”
“好啊。”莎莉甩了甩发辫,没有丝毫犹豫,“我也离开了三年,只当去散心了。”
“啊,我也和你们一起去!”熊雳连忙插了一句,莎莉冷哼了一声,孟卿达见这情景,抛出句我去看看茜苒便赶忙离开,留那两人在屋里单独交流去。
“……”莎莉见孟卿达走了,抬脚也要出去,熊雳这时却抢在前面把门给关上了。
“你要干什么?”莎莉冷冰冰地说道。
“我想……和紫云剑主说两句话。莎莉,可以吗?”熊雳低低地开口,这句话实在耗了他很大的勇气,他看着莎莉,十分不安,甚至有了些惶恐。
没想到莎莉却嘲笑般回答他,“倘若我说不好呢?”她伸手就要推门,却被熊雳抓住了手腕,“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提紫云剑主你就生气。这三年我都在你附近,我对你有一些了解,我以为我们关系会稍微好一些的。”
“哈,那是某个笨蛋说要照顾我呢。”熊雳比莎莉足足高了一个头,她只好仰脸看他,“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可是你救过我。”熊雳没有放开莎莉的手,“我说过,我要还你这个情。”
“放开!”莎莉用力要甩脱他的手,熊雳却抓得更紧了,“我知道你之前流落在外,受过很多苦,但现在不会了,我会保护你!”
“……”莎莉低下头,额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紫云剑,“你说要保护我,是因为这紫云剑,还是因为我救过你?”
“七剑的人我都会保护!”熊雳回答得很坚定,在莎莉有所回应之前,他又飞快地加了一句,“但你不一样,即便不是七剑,也不会变。”
“……”莎莉的肩膀在发颤,终于她一拳打在熊雳胸膛上,这一下下手不轻,让他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那好吧。”莎莉耸了耸肩,眉毛挑的老高,竟然有了一分笑意,“那你就先还这个人情吧。”说着她突然使力将手抽走了,锁上的门被轻易拨开,只留给愣在原地的熊雳一个衣袂蹁跹的倩影。
“啊……啊,好!太好了!”熊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莎莉的意思,他脸上笑开了花,只觉得背上的水火棍突然变得很轻,很想大力挥舞个几十回合,再喝上几大坛酒,好在他还记得这里是洛虹的宅子,强忍住这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哼着小调大步离开,整个回廊都回荡着不成调的歌声。
窦淇枢直到傍晚才回来,那时雨已经停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却迟迟未散,为了确认讨厌的人已经走了,他故意在院子里磨蹭了好一会才进来。若蓝和洛虹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欲言又止的凝重与伤感,这让他浑身不自在。孟卿达和莎莉要前往北漠寻访那可能的预言者,熊雳急吼吼地要跟着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熊雳整个人都乐呵呵的,但他却没了打听的心思。他左右闲着无聊,便也向洛虹告辞,想回家住上几天。
林祧不在,六剑的聚会便到此为止。
那时无人想到,下一次聚首,便是故事终结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