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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我爹说身在将门,就该把杀敌卫国视作己任,常理,你别总是学那些酸儒吟词弄诗的,我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狄兄所言差矣,武将卫国,文臣治国,各司其事,缺一不可,就是打战,也少不了谋士。”

      “那敢情好,以后我当了大将军,你就当我的军师,怎么样?”

      穆歌幼时经过屠厮,曾被猪羊垂死时的哀嘶声惊吓过,从此拒不吃荤腥更怕见血,答应要做军师,最初并不是当真胸怀大志,只是认为谋臣可以在帐中出谋划策,不必踏足战场。

      狄傅戎还记得他们曾击掌为誓,虽说是孩童戏耍,却也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方向。谁知十二岁那年因染病被送往阳鹿山天宝寺调养修行,一住就耗去三载光阴,等下山回乡,才知道穆歌已成了翼林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常年跟随穆老将军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而他自己虽已病愈,却忌操劳,只能闲住府里,后来被封做文昌候,凭着关系领了个闲职,在朝中旁的没学到,就见识了什么叫文人相轻、尔虞我诈,美其名曰为官之道。

      他入朝不久,穆歌在一次平乱中被敌将重创,因带伤作战,虽然取得最后胜利,却因伤势沉重不得不返京救治,可伤在致命处,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众人都以为他回天乏术,圣上加封其为安南王也那么点提前追谥的意思。

      当时穆歌虽逃过一劫,但即使过了这许多年,狄傅戎依旧忘不了他满身血污被载在粮车上推进城门的那一幕。有次彻夜对饮,提及战事,穆歌带着三四分醉意道:“就如那日屠厮之中,满野尽是猪羊哀嚎。”

      纵使身经百战,他始终未变,或者说立的功劳越大反倒令他更加厌杀。自那夜对谈之后,狄傅戎捧书勤读苦练,因为约定仍是约定,只不过彼此调换了位子,如果不能一马当先为他挡去危险,至少也要在身后护持……

      昏沉之际,往事一幕幕在脑中徘徊不去,募地里有人声传来:安南王不幸于仲山海王庙暴毙,狄傅戎被这声音惊醒,猛地睁开双眼,顿觉胸口如刀绞般,刚一动,又感到脑门心子剧烈抽痛,不由闭上眼睛抬手拍打,忽听有人道:“你终于醒了。”

      狄傅戎循声望去,就见淮王负手站在床前,他支身坐起,稍一环顾便发现这里居然是皇帝的寝宫,而他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龙床上,这等好福气做下人的消受不起,忙要下床叩拜。淮王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不必勉强,御医说你气血攻心,已用了软宁散,想你这会儿腿脚不利索,今夜便在此留宿吧。”

      狄傅戎坐直上身拱手道:“承蒙陛下厚爱,只是……这未免不合礼数。”

      淮王却不以为然,半带调侃道:“莫非是要让朕下旨才算合乎礼数?”

      “臣惶恐,臣不敢。”

      淮王轻笑一声,从玉案上端过小碗药膳,坐在床沿,指拈勺柄缓缓搅动:“你昏睡了一整日,想必腹中饥饿,这药粥虽已凉了,权且吃些。”

      狄傅戎心有旁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还是强撑着起身跪拜:“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淮王眉头微蹙:“别跟我说,你想为安南王收尸!”

      这时候,狄傅戎也没心思转弯抹角,直道:“正是,请陛下开恩,让微臣前往仲山海王庙,即便不能带回安南王的遗体,至少亲自送他一程。”

      淮王霍地站起来,将碗重又搁回案上,负手在原地踱来踱去:“仲山一带疫病盛行,你就不怕染上恶疾有去无回吗?”

      狄傅戎道:“臣会谨慎而行,倘若不幸染病,自当留在疫地,不会再踏出仲山一步。”

      “你以为朕就不敢一把火将你和仲山全都烧成灰烬!?”淮王猛地转身,双眼喷火地揪着他提了起来。

      当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狄傅戎既不回话不与他正面相对,只是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淮王被他的心不在焉惹恼,怒冲冲道:“看着我回话!”

      他却眯了眯眼,仍是垂头敛目:“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是不屑!自即位以来,你可有好好看过我一眼?”淮王将狄傅戎按倒在床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冷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别妄想要与你那好兄弟同生共死,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的陵寝里陪葬!”

      狄傅戎沉默良久,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话来:“陛下说这话,莫非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么?”

      淮王愣了一楞,随即纵声大笑:“想触怒我好得个速死?告诉你……”把头凑近,附在他耳边低语:“只要朕还活着,就不准你先走一步。”

      狄傅戎出言不逊的本意原是要他好好看清眼下的局势,虽然到了这时,任他再怎么醒悟也无法力挽狂澜,但总比做个糊涂鬼要好。

      凭良心说来,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统帅,不嗜酒色、不贪图享乐,纵然坐上龙椅,仍像镇守边疆时一般,让自己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发起战争是为了收复失地、为了扩张版图,却忘了国之本在于民,他的雄心壮志,站在实现帝王霸业的立场上看或许没错,只是在大多数百姓看来,能够不愁温饱安稳度日比收回或吞并一块土地更为重要。

      先皇昏聩,宠信奸臣是不假,可辽元辅乱的是朝野,淮王却是以征伐乱天下,狄傅戎迟迟做不了决断正是因为他太高估自己,以为只要尽心辅佐,就能把握全局,谁知淮王这匹烈马虽愿意载着他四处狂奔,却连缰绳也不让他触碰一下。

      本想就是乱得翻天覆地,他狄傅戎依旧能够泰然自若,不能逆流而上那便顺流而下,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就算想回头,恐怕也为时已晚,他不后悔选择淮王,就算没有淮王,也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选,但他悔不该当初因着私心怂恿淮王将穆歌调回朝中。

      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狄傅戎执意要去仲山为安南王收拾,求旨不成也打算冒着违抗圣命的危险私自出宫,可淮王手段过硬,将他深囚在寝宫后殿的龙泉阁里,对外只称元辅大人因病不能来朝,命服侍起居的内侍在喂饭时以酒灌服少量迷汤,令其全身瘫软以防生变,这么一折腾,就算狄傅戎有通天遁地的本事也半点儿施展不开。

      淮王忙于兴兵平叛,连着有数日没踏进寝宫半步,待安排好人马方才回来探望“禁脔”。狄傅戎半靠在榻上,虽四肢疲软,意识却还明晰,见了皇帝尚能强扯面皮摆出一张笑眯眯的弥勒脸:“请陛下恕微臣不能跪行大礼,见您圣体安康,臣甚感欣慰。”

      淮王冷笑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是自然,若朕有个什么万一,只怕你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天日。”

      狄傅戎向着一对龙足开口:“莫非陛下这趟来就是为了让臣重见天日的吗?那臣可要早晚三炷香,好好感谢陛下大恩。”

      “噢……真是久未听你这油滑的腔调,这才是朕熟识的那个文昌候,不过……”淮王俯身揪起他的顶发把头拽得仰了起来,“任你如何耍嘴皮子也没用,仲山疫地早已焚烧一空,去了也是徒劳,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狄傅戎微微眯起双眼,面上笑意不减,“臣这数日来痛定思痛,总算是想通了,皇命不可违啊,您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只要您不点头,就算我出了宫也未必到得了想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地方也未必能见到想见的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臣实在做不来。”

      淮王半蹲下身,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听这口气,是怨朕拿身份压你咯?”

      狄傅戎讪讪一笑,还是那句老话:“臣不敢。”顿了顿,又接着说:“如今臣已打消了出宫的念头,还请陛下开恩,让微臣能够安安稳稳上一趟茅房。”

      淮王抿了抿嘴,手指顺着他的下巴向上轻滑到鬓边,将垂落眼前的散发绕了几圈在指上把玩,一面心不在焉地问道:“敢问侯爷是要小解还是大恭,不说明白……朕怎么知道该取来夜壶还是马桶呢?”

      狄傅戎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不以为杵,还有心情调笑,反倒使自己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总不能真开口要当今皇上捧屎接尿吧?只好自我解嘲的苦笑着回说:“岂敢劳烦皇上动手?只是被宦臣伺候总觉不快,陛下若不肯放了我,可否遣换几名使女过来?”

      淮王一怔,随即托起下巴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三两回:“不是朕不愿给你快活,眼下就是把九天仙女召下凡来,只怕你也……不成吧……”

      “成与不成……”——试试便是。

      狄傅戎偏头轻咳两声,险些把逛勾栏院时惯常说的话给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幸而及时打住,以前他虽游手好闲,却多少还要做些表面功夫,每干一件事、每讲一句话哪怕是调侃说笑,都要在心里想想脑中过过才会吐出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由于少了念想,所有的顾忌也跟着被抛上云霄。

      淮王屈肘撑在枕上,面朝外挨在他身侧:“服完软平散再浸浴药汤,连着数日调养,胸闷已解了吧?”

      狄傅戎笑道:“再不解哪对得起陛下这番苦心?不过……倘若陛下您能放我四处多走动走动,想必这病会好得更快。”

      “不必这么心急。”淮王偏头瞥了他一眼:“等朕出城,自然会放你出来。”

      “出城?”难不成在这节骨眼上还打算继续南征?

      淮王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吐出舌尖在下唇上轻轻舔过:“好歹也是朕亲爱的弟弟,总不好假他人之手。”

      如果不是容王把动静闹得太大,还打算让他多做几天黄粱美梦,不恁怪他这个兄长的太狠心,而是有人非要自寻死路,也只好成全了!

      狄傅戎略一沉吟,问道:“不知陛下会带谁同去?”不考虑旁的,单就淮王和容王之间这场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言……他倒是心向着前者,毕竟再怎么相互利用,这交情也是多年处出来的。

      淮王面有得色,竖起拇指戳了戳自己:“有资格随同出征的,当然是朕的淮军!”

      狄傅戎眉头跳了跳:“把亲军班子全都带出宫,陛下……您就不怕后方生变?”

      淮王直起身,双手抱臂斜倚在床头:“不是还有你在吗?”

      狄傅戎抬眼对上凝望过来的视线,被他坦直的眼神看得莫名发窘,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您就这么信任我?”

      淮王微蹙起眉头,沉默良久,把头偏向一侧:“除了你……朕还能信任谁呢……”

      “陛下,臣……”

      狄傅戎欲言又止,淮王垂下头,两手成拳抵在床沿上,双肩微耸着,隔了半晌才长吐一口气:“此次归来朕……朕打算休兵整顿,许多事务还要你来处理……安南王的尸骨虽不能返乡掩埋亦会择日厚办,往后在朝政上,不必诸事都向朕请示,若觉得可行便放手去做罢。”

      能说出这些话就表明他已经意识到症结所在,只是……这觉悟未免来得太晚了,就算有心辅政,光靠一人之力绝难扭转乾坤。

      狄傅戎听的出来,这语气里带着那么点求人的意味,如果他依然强硬如初,口头上答应便罢,难得见他这么示弱,敷衍的话塞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得低声道:“微臣尽力而为。”

      声如蚊呐,也不知能不能传到淮王的耳朵里,只见他一挺身站正了,:沉沉唤道:“平戈。”

      狄傅戎微感诧异,这名字许久未被人唤起,久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淮王喊第二遍的时候才回了声:“臣在。”

      淮王注视了他一会儿,歪着头笑道:“记得你曾提过,他从来不叫你的名字。”

      “……”狄傅戎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这还真是被戳中了心头之痛,封侯之前称呼狄兄,封侯之后便一直以身份代替称呼,他也曾想问个究竟,但依穆歌的性子断然会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或许是他多想,最怕问了之后被刻意疏远。

      有时还真想听他喊喊自己的名字,不过………只要能偶尔碰个面,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

      淮王背靠床柱,仰头空望片刻,不知是瞧出了什么名堂,突然就道:“你似乎也从未叫过我……莫非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微臣再糊涂,也不敢忘了陛下的名号。”

      “那么……叫一声来听听。”

      皇帝的名讳哪是人人都能直呼的?狄傅戎自认没那个特权,当然老话一句“臣不敢”,可淮王吞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他叫出来不可。

      没奈何,只得轻轻唤道:“子舆。”

      淮王扬起嘴角,伸出右手,在他面前僵了一会儿,又缓缓收回。

      他虽喜怒无常,倒还不算是个难以揣度的人,只是今日反常得很,狄傅戎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神切切好似有话想说,对望良久,越看越觉得不妥,刚要问话,就见他豁的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龙泉阁。

      他走后没多久,进来三名内侍,伺候狄傅戎服药入浴,被浸在热滚滚的香汤里,软平散药力瞬时发了出来,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思绪又渐渐被冲散。

      萧侠单骑快马夜入桧山县,守城军里正好有他的旧部,得知主将健在自是欣喜,通报过后迎入城中,见到了猇火,问及后来的战况,至今仍是两相僵持。库里的粮食最多只能再维持半年。而敌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从鬼戎都城到白陀山道崎岖,运送粮草不易,所以主将郑谦将目标转移到拥有丰沃屯田的彭谷地区。

      桧山的兵力用来自保已是捉襟见肘,幸亏虎子牙还有些人手能通过水路骚扰敌军,县令向京里求援,皇帝派人传口谕来——会调遣援军,不过至少得再撑三个月。别说郑谦不会傻傻坐等援军到来,就对萧侠而言,鬼戎是外贼,援军是内敌,真来了那才叫麻烦。

      上虎子牙后,先不提跟了鸢王决定造反的事,只商量怎么尽快把敌军赶回老家去,跟众头领坐在一起合计,大伙儿都觉着这么拖着不是办法,萧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居然和杜文仕想到一处去了。

      议定后,猇火照着计划叫来放箭的伙计,把绑信的哨箭射到鬼戎监军巡逻的路上,内容从求和到献礼到许诺官位,层层进,日日不间断,监军的将领奏俄麻是个心胸狭窄的蛮汉,本就对国王器重外来逃兵心存不满,起初收到箭信时还心存怀疑,久而久之便落下了死结。萧侠从互市监手上索要了许多布帛金银,全都装在大箱子里让使者以马车拖到白陀城门前,奏俄麻差人出来问讯,那使者只说是送给郑谦将军的谢礼。

      不出月余,奏俄□□然以通敌的罪名把郑谦给宰了,这边二头领潘仲洵扮作米粮商人混入白陀城中,借着赍送粮食的名义与奏俄麻套上了近乎,并告诉他要夺取彭谷地区并不难,只要把那些人建在西山上的祖坟给挖了,不怕他们不服软。

      也亏萧侠能想到这么缺德的鬼点子,就是算准奏俄麻不知道这儿的规矩,要是郑谦还在,这馊主意是万万行不通的。奏呆子听潘仲洵说的头头是道,再加上立功心切,真的就信了,派了一拨子士兵扛着锄头去后山挖坟,还顺手牵羊拿了不少陪葬器物回来。

      白陀城民本来还指望着保家保本,得过且过,毕竟在郑谦带领之下的鬼戎兵与民秋毫无犯,这回可好,被个奏俄麻把自家祖坟给挖了,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比杀人放火更恶劣!

      于是在奏俄麻当众展示“战利品”、大肆宣扬自个儿的创举之时——城民愤怒了,集体暴动了!

      奏呆子没料到一向温顺如小绵羊的老百姓咋就突然红了眼像发疯似的,就连原本投降过来的士兵都接二连三地跟着一起闹事,没人给他建议,那颗从来没灵光过的脑袋也琢磨不出太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除了鬼戎的人是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牲口,畜生的想法谁会在意?乖乖的接受圈养也就罢了,要是敢不听话当然直接拖进屠宰场。

      郑谦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得保人心安定,就在那呆子的暴力镇压下,朝夕之间全毁于一旦,如果他泉下有知,难保不气活过来。

      这壁厢一步紧跟一步进行地非常顺利,而在洵阳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萧侠走了以后,穆歌亡故的消息传到乾海镇,当时鸢王和陆不让还在山中校场练兵,听闻这噩耗后都不敢置信,再三打探下才知道是军中爆发疫病所致。悲痛之余,鸢王在府中挂帐吊唁,又安排斋醮,请僧道做功果超渡,府中所有人等尽都换上丧服,守灵三天。

      在这些日子里,陆不让始终跪在灵堂前一言不发,念着穆歌以往的督导和栽培,想着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居然觉得那般……不真实……

      或许因为不是当场死在眼前,他竟然不似鸢王那样的悲痛欲绝,只在听闻淮王放火焚山之时感到激愤难平。

      鸢王还抱有一线希望,盼着能找到穆歌的遗体,哪怕只是残骸片甲也好,至少让他落叶归根,也给穆老爷子一个交代,于是不顾危险,不顾众人的拦阻,决定亲往仲山疫区走一遭,陆不让心下感动,自然坚持随行,谁想还未出发,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穆歌的副将薛全,见鸢王出来迎时,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却不似常时灵便,脚掌踩不住马镫,一滑之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陆不让看出他右脚已残,连忙上前扶起,薛全搭着陆不让的肩膀勉力站起身来,对鸢王拱手施礼,接着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白绢呈上,鸢王接过,抖开来看时,竟然是一封密诏,诏书内容为:格杀安南王!

      绢上盖有皇帝的玉印,毫无疑问,这正是淮王的杰作。

      穆歌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在二出湘河的战役中也取得硕硕战果,照理说,淮王现在最需要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还要将之格杀呢?

      这其中的原由薛全也说不清楚,当他们行军到山阳路段的时候突然遭遇伏兵,由于双方人马都穿着同样的战甲,一开始还以为是邻近郡县的守备,可是对方领兵的将领却拿出密诏宣读,声称是奉了皇帝的密令要处决安南王,罪名半点不新鲜,无非就是蓄意谋反。

      而在当时,穆歌手下除了薛全所带领的一营将士全无亲兵,自然不存在什么忠将不忠君的情况,听到密诏内容后,大部分士兵转而将矛头对向原本的主将。

      说到这里,薛全剧烈地咳了起来,鸢王忙递了杯水上前,陆不让道:“既然你能逃出重围,想必安南王也不会有事。”

      薛全紧紧捏住杯子,摇了摇头:“将军斩杀了伏兵主将,却终究是寡不敌众,虽与我二人脱出重围,却不幸被毒箭射中,临终前将夺来的密诏交付予我……叫我来投奔殿下。”

      陆不让心头一沉,默默地起身踱到堂外,鸢王问道:“不知安南王遗体何在?我想将他送回家乡厚葬。”

      薛全叹了口气,“我和将军为了躲避追兵逃进了仲山,那里疫病暴发,追兵不敢擅入,本想找大夫先为将军解毒疗伤,谁知出入口被封,后来又遭焚山,是我无能,不仅没救得将军的性命……连遗体也未能保得住!”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垂泪。

      陆不让站在外面听得是怒火中烧,猛地抡拳捶在门框上,口中喃喃骂着:“什么鸟皇帝!全不顾君臣之情。”他不懂那一套愚忠的狗屁大道理,只晓得淮王当权后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现在又无故滥杀功臣,对于一个这样的君主,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陆不让投军后,始终没把皇帝当过主子,从头到尾,他追随的就只有安南王,起先投奔鸢王是为将来作打算,多少还带着点功利心,对淮王的作为虽然厌恶,还没到仇恨的地步,如今穆歌被杀却点燃了他心中那把熊熊的复仇火焰。

      薛全在投入穆歌帐下之前曾在南方操练过水军,对于湘河一带的水路地形相当熟悉,正巧与陆不让水陆配合。得此一将,鸢王可说是如虎添翼,于是百般殷勤,把他留住在府中,四处寻访名医为他治疗脚伤。

      守灵结束后,陆不让一下像变了个人似的,前面练兵还算是循序渐进,张弛得当,后面是没日没夜日地往死里操,也亏那些好汉意坚骨硬,再苦再累也没人吭个半声。

      萧侠在桧山县更是夜不能寐,不仅为这场赌局担忧,更为白陀的城民捏了把冷汗,民愤激长,暴动不断,奏俄麻那个粗人不晓得动计攻心,唯一懂的就是哪儿有反抗就往哪儿镇压,谁也不知道他的耐性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最坏的结果就是——关门屠城。

      不过托陆不让玩命练兵的福,援军提前半个月就到了,他们昼伏夜出,行军路线极其隐蔽,在桧山县外三十里的坡谷安下营寨后,便差人急往城中通报。

      为了不让鬼戎兵发现,扎营后并没有埋锅烧灶,大伙儿只随便啃些肉干果腹。陆不让坐在帐里闭目养神,这会儿的心情说不上是高昂还是忐忑,经过许久的沉淀,什么为兄弟们报仇、讨回一口气之类的想法全都搅成了团,分不出哪种情绪更急迫,更真切,眼下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获胜!

      正冥想间,从外面走进来一名士兵,拱手报说:“萧将军在营外等候。”

      陆不让睁眼看过去,十个脚趾头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怎么不叫他进来?”

      通报的迟疑了一下:“他还带着三个士兵,没见过……不是我们营里的人。”

      陆不让愣了愣,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出去看看。”越过传报兵身侧还不忘称赞两句。

      至垒门前,果见萧侠远远立在三丈开外,大步迎上前,瞪大了眼睛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瞅了片刻,大掌一抬,用力压上他的肩头:“俺没来迟吧?”

      萧侠笑道:“不早不迟,正是时候。”顿了顿,微扬下巴望向把关的士兵,“站得正,眼都不斜一下,看来练的不错呀。”

      “真功夫还得上战场才能见分晓,倒是你,带了啥强人来给俺助阵?”陆不让撇了撇嘴,偏头看向他身后的三个人,此处林荫繁密,月光稀疏黯淡,隔这么近也只瞧见他们都穿着桧山守军的灰皮甲,戴金顶红笠帽,遮的面目不甚明晰。

      没等萧侠开口,后面一人便两步并一步跨过来,摘下笠帽按在胸前,颤着声开口了:“三虎哥……是三虎哥吧?我是小黄瓜呀,你还记得我么?”

      小黄瓜张季——同村的铁哥们儿,陆不让哪有忘了的道理?凑近了细细一打量,咧开嘴乐道:“真是你小子呀!”伸手在他肩上捏了两下,一本正经地调侃起来:“嗯!壮多了,不再是小黄瓜,该改叫大黄瓜了!”(= =||||)

      小黄瓜使劲儿捣着头,两眼泪花直泛,瞧瞧面前的老大哥——青铁乌线织的锁子甲、红里黑虎纹的长披风,额上仍绷着数年不变的粗布巾,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只是那张脸,被岁月风刀割出条条深坎,一时间竟然无法与记忆里的那个形象重叠。

      他抹了把脸,眨巴着双眼盯着陆不让左瞧右看,猛地回身朝后招手:“大胖,真是三虎哥,还不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王大胖杵在原地伸头够脑的看了半天,直到听见小黄瓜这么一声喊才募然回过神来,一步三颠地跑上前:“三……三虎哥……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小黄瓜立马给了他一脑浑:“乌鸦嘴呢吧!人三虎哥福大命大,甭混讲。”

      萧侠轻咳了一声,看看营里的士兵,压低声音道:“入了营不比在村里,要懂规矩,不能总三虎哥长三虎哥短的,得叫将军。”

      小黄瓜和王大胖连连称是,挠着后脑勺傻笑不止,陆不让摆了摆手,看那神情是想说些什么,但和萧侠对上眼后又抿起了嘴,隔了半晌才吐出口气,稍稍敛去几分笑容,双手开工,在两小弟肩上用力拍了拍,把视线移到他们身后——还有个人自始自终都没挪动半步。

      “兄弟,你就是刘四虎吧?”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声,一抬头,两道寒芒从笠缘下透射出来,陆不让在心里头直咂嘴,倾身凑向萧侠:“这哥们儿好眼神呐,三虎、四虎……嗯,果然跟俺是一窝里出来的。”

      萧侠皮笑肉不笑地斜睨过去,把声音含在嘴巴里咕哝:“他啊……还在气我当初没带他一道儿去冲锋杀敌呢。”

      陆不让挑高眉毛,冲着刘四虎道:“听萧将军提过你的功劳,长寿楼可多亏有你们帮手才打得下来,往后在这儿,咱也要相互照应。”

      刘四虎在夺取白陀那一战时被丢在营里喝西北风,后来萧侠战败逃亡,那一整营的兵士无人带领,全被收编到桧山县充作后备军。

      在刘四虎看来,若打不赢就逃跑是孬种的话,那么逃了之后还有脸再回来指东使西那足以被称作无耻了。当然,他不清楚那时的情况,就算知道了,只要没亲身经历,也都永远不会了解什么叫情非得已。

      这会儿,萧侠在他眼里就是个无胆鼠辈,之所以愿意跟着过来,不过是想见识见识那个被小黄瓜和王大胖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三虎哥”。

      光看样子是不差,人高马大的够爷们儿,就是笑起来那春风得意的劲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则,懦夫推崇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还没见面呢,刘四虎就先给陆不让安了个假想的底儿,心里一旦有了成见,想当然尔,这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开口,语气更像是吃了炮竹炸成串:“要相互照应也得有事干,成天窝帐子里拈蚂蚁不如回乡种田。”说罢还怨愤地瞟了萧侠一眼。

      陆不让哈哈一笑:“俺营里没有吃闲饭的兵,保准不会让你再窝帐子里拈蚂蚁。”

      刘四虎本来是个好打发的人,但他自认被萧侠的漂亮话诓了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准备再上当,于是没好气回道:“不拈蚂蚁那就换成洗锅刷碗还是扫土挂帐子?”

      陆不让托起下巴瞧了他一会儿:“这难道不是每个兵都该干、都干过的事儿么?”见他要说话,啪的一击掌,竖起拇指朝军营里戳了戳:“放心,饭要吃战也得打,一样是过活,跟久了你自然能体会那滋味。”

      刘四虎仍是将信将疑地瞅着他猛瞧,那眼神就跟看怪物似的,陆不让也不多说,把他们带营里,叫来□□队的队长林进,“就插在你队里,给他们安排一下,吃饱喝足好上路。”

      林进瞥了那三人一眼,“新来的?”

      陆不让微一颔首,拍拍萧侠的背:“曾在萧大人帐下干过,你尽管用。”

      林进对萧侠拱了拱手,领着三人往后营房去了,陆不让对巡守兵士们吩咐了几句,引萧侠进入大帐,没等他开口,先一把拉到身前抱了个满怀。

      萧侠垂着双臂任他搂,嘴里却不住咕哝:“这铁块蹭铁块儿,你也不嫌磕的慌。”

      陆不让把他推开一些,嬉皮笑脸地打趣:“你嫌磕,咱们不如脱了这身……”

      萧侠眉头一竖,伸手捏起他脸颊朝外使劲拽:“敢情你三个月没拉屎,粪胀了?”

      “得、得,比不上你这张嘴。”陆不让大张五指,双掌相对,罩着他的脸就是一阵猛搓,搓完了还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

      萧侠拍开他的毛爪子,走到桌前屈膝盘坐,敲了敲桌上的地图,手指顺着墨印上下游走:“路线都定好了,打算啥时候出发?”

      陆不让挨过去坐在他身侧,手心朝膝盖上按了按:“越快越好。”

      “明儿?”

      陆不让笑着摇了摇头,偏脸朝帐外瞥了一眼:“你那边布署得咋样了?”

      只消一个眼神,萧侠就摸出了他的打算,凑在耳边低道:“已经各就其位,猇头领带人埋伏在两翼,潘头领早已潜到城里煽风作势,鼓动那些投敌的降兵倒戈,杜头领沿水路拦截他们的粮道,只是人手不多,想要一网打尽……恐怕难。”

      陆不让笑了笑:“咱们的目的是夺回白陀,外敌守城不易,再说,小鱼小虾不过用来填牙缝,安南王以斩将闻名,不就是深谙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沉默良久,喃喃问道:“你知道穆将军病故的事儿吗?”

      萧侠也跟着默,半晌才轻吐一句:“略有耳闻,据说是在仲山染病身亡。”

      陆不让猛出一拳捶在地上,“屁!”压低声音狠狠地道:“被他妈狗肺狼心的给咬了。”

      接着把淮王密诏刺杀穆歌的事抖了出来,他说的是咬牙切齿,萧侠在旁听的也跟着义愤填膺,他虽然跟穆歌没啥交情,但安南王的功绩谁不称羡?这等良臣美将,说杀就杀,宰条狗似的,淮王这天子做的不厚道,心太狠手太辣,不讲半点情面,不留一丝余地,想想看真是……不反他都说不过去。

      陆不让是一腔热血填胸口,满腹怨愤无从宣泄,萧侠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更像是为造反找到一个好理由,惋惜之余不由庆幸自己找对了主,鸢王爱才人尽皆知,跟着他前途似海,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怎么也好过庸碌无为渡此生。

      萧侠有些惊讶自己会这么急欲求成,想当初,他就觉得男耕女织挺好的,什么光宗耀祖保家护国,都没安生过日子来得重要,可真等领了军升了职却又不甘平庸,楞是想闯出个名堂来,果然是登得越高望得越远,站在哪处想哪处的事。

      陆不让的想法没那么复杂,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时候算成功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晓得当下最关键的一步,也是脚下这条新路的起点,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全看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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