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王》罗德塞塔西亚

1、1，

　　正月初四下大雨的时候，慕遥来找他。
　　照例是来请教他功课，然而不知怎的，他这天却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口诀说错了好几个。最后连慕遥都为他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找了个借口慌忙要走。
　　攸叙被慕遥随口找的漏洞百出的借口给逗笑了，笑完又觉得过意不去，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了个绿莹莹的翡翠递给慕遥：“前些日子去崇华山的时候，崇华山山主给我的，倒也不是多稀罕的宝贝，不过拿着讨个新鲜而已。我看你佩剑缺个物什作装饰，索性把这个拿去好了。”
　　然而慕遥毕竟长大了些，不像幼时那么好哄，听了攸叙的话，满腹疑问要戳穿他。众神皆知现如今的西海龙王——也就是从前的西海三殿下攸叙——为人淡泊冷漠，漫说对这些稀奇古玩不感兴趣，就连身边都没个枕边人，平素总是独来独往，看着冷冷淡淡，还有些孤单。世间人送礼总讲究个投其所好，崇华山山主再不懂人情世故也不至于送个人家不喜欢的东西来，慕遥可不信手里这翡翠只是个“讨新鲜”的普通玩意儿。不过他心里不信是不信，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因为他和这西海上上下下的所有人一样，都有些怕攸叙。
　　尽管攸叙是同他一个父亲的兄长，但他父亲是个色鬼，膝下儿孙一大堆，攸叙亲缘淡薄，连对他父亲都不怎样，更别提这些凑在一起都能摆三天宴的兄弟姊妹们了。
　　慕遥不过是因为幼时运气好，现在才能时不时地跑到这青龙台请教攸叙功课。但运气值几斤几两？它又能维持多久呢？慕遥对此存疑，实在不敢蹬鼻子上脸，仗着那丁点儿运气就得寸进尺。
　　“怎么？不喜欢？”攸叙见他神色犹豫，难得体恤地问了一句。
　　慕遥忙摇头解释：“不是不是，喜欢的，我喜欢的。我就是觉得……这个太珍贵了，给我不值当。”
　　攸叙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清冷冷的，像霜：“怎么会不值当？你喜欢它，它给了你，那就是值当的。你要是不喜欢它，那给你才不值当呢。”
　　慕遥本就喜欢那块翡翠，现在又听攸叙这么说了，再不敢推辞，唯唯诺诺地向攸叙道了句谢，之后便把翡翠揣进怀里了。
　　攸叙大抵是真的不喜欢那块翡翠，送完东西后看也不看就背过了身，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他不忌讳地一撩衣角坐在了青龙台前的台阶上，左手掐了根紫色珊瑚慢慢地捻着，墨绿色长衣衬得他那张脸玉似的白。
　　无声的逐客令，慕遥看出来了，但犹豫了几下最后却没走。
　　隔了会儿，攸叙忽地屈指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叩了叩，声音不咸不淡，可听着却有几分颓败:“过来。”
　　慕遥不敢造次，自然是乖乖地过去坐在了攸叙旁边。
　　这一百年里他正在长个子，虽然还没长到攸叙那么高，但挺直了腰却已经能够到攸叙肩膀了。然而当他跟攸叙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那个被人欺负了只会偷偷抹眼泪的小孩。
　　不知攸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只见他脸色忽地缓了缓，一直绷着的下颌像是放松了些，看着没先前那么锋利了。
　　“你听，下雨了。”攸叙垂了垂眼皮，手指还捻着那棵紫珊瑚，汁液从珊瑚里渗出来，染的他指尖全是紫色，但一向爱干净的西海龙王此刻却像是全不在意一般，目光浅浅地落在那株紫珊瑚上。
　　西海龙宫设了屏障，特意隔开了龙宫与人间，据说就是怕人间闹个什么洪灾涝灾的时候殃及池鱼。不过那屏障也没多无坚不摧，但凡是稍有些修为的神仙都能突破屏障自由出入，至于听个雨声什么的，自然也不必多说。
　　慕遥支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听出什么深意来，心里正犯嘀咕，就听坐他旁边的攸叙淡淡地问了句:“司礼仙君又托你给我带话了是么？”
　　慕遥脸“腾”地一红，下意识地支吾起来:“我……仙君他……我……”
　　攸叙似乎是好奇，竟偏头瞟了慕遥一眼。
　　慕遥被他哥那轻飘飘的一眼给看没了继续支吾下去的勇气，讷了讷，只好埋着脸掰着指头说起实话来:“我来之前，仙君确实托我捎几句话给兄长……”说到这儿声音瘪了下去，听着像蚊子哼哼。不过这家伙大概没什么自知之明，“哼哼”了大半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又莫名其妙地高了起来，“……兄长，行么？”
　　说着还偷瞄了攸叙几眼。

　　攸叙虽然没听清慕遥说了些什么，但用脚指头想也想的出来那位司礼仙君要慕遥捎给他的话是什么。
　　无非是要他去参加后天正月初六，西海龙宫一年一度的祭礼。
　　西海龙宫的祭礼和人间的大同小异，都是主事者领着一大堆这官那官去西海冥溪圣地进行祭祀。此礼自上古时候就有，据说在任者能在此礼上见到历任西海龙王，得其魂灵庇佑。不过这祭礼在最初几任西海龙王在位之时办得还算得当，等到了后来，祖宗们越来越多，两个时辰就能了结的祭礼拖得越来越长，后辈们大多犯懒，在任期间能完完整整地办上那么两三次都算尽职尽责了。等到了莜叙他爹——也就是上任龙王那儿，百年间就办过那么一次，结果只开了个头儿，这位以“色鬼”名声远扬至四海八荒的龙王爷就因为新取的小妾身体突发不适所以着急忙慌地探望人家去了，徒留下一堆人面面相觑大半晌，最后还是司礼仙君实在看不下去，才宣布礼毕把那群人给赶了回去。
　　照这趋势来看，司礼仙君本也不该对攸叙寄托多大的希望，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攸叙也未必能比他那爹强到哪儿去。但正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样，西海气数未尽，色鬼龙王之后居然出现了个明君攸叙。
　　攸叙和他爹不一样，他喜静不喜闹，为人寡淡，但又不是消极避世之徒，早在他还是西海三殿下的时候，就拎着把剑四处历练去了。千年之前的神魔大战，攸叙以一己之力斩杀魔界成凰，玄河两大魔君，霎时间名声大噪。彼时神魔大战还未结束，四海八荒说媒的神仙们却已经上赶着跑来谈亲，西海的屏障隔三差五就要重新修补一次，以至于那段时间里西海众人都是一边欣喜一边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魔界之人钻了空子、掀了老巢。后来神魔大战结束，西海众人欢欢喜喜地正要给这位三殿下挑媳妇儿，谁知这位三殿下又拎着把剑四处晃荡，说是去铲除魔界余孽，结果除魔除得连去九重天领赏的功夫都没有。
　　虽说这四海八荒的女神仙里不乏热烈主动有耐心的，但再耐心的人，等几百年也没等来个回音，热腾腾的心自然就凉下去了。慢慢地，这上西海说媒的人也就没了。
　　差不多就是在说媒的人刚消停几年后，这位三殿下终于拎着剑回来了。
　　这一回来，西海的大局就跟着定了下来——大殿下和二殿下都在之前的神魔大战里死了，现在无论是按辈分还是按名气，西海龙王之位于攸叙而言不过囊中之物。
　　不过虽然攸叙继位是众望所归，但毕竟上任龙王还在，众人生怕这位色鬼龙王退位前又闹什么幺蛾子，于是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起让他赶紧寿终正寝。其中祈祷得最虔诚的，就是西海那位司礼仙君。

　　司礼仙君按品种算，应该算是只万年老乌龟，打当了这西海司礼官后，前前后后三任龙王都没了，这位仙龟却还能屹立不倒，继续辅佐第四任龙王，也算是西海里的宝贝之一。
　　“宝贝”真心诚意地祈祷了几百年，终于成功把上任龙王给祈祷没了。他想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攸叙怎么着也得给他点儿面子，谁知自打攸叙上任以来，每年的祭礼办是办了，但攸叙却从来没在这儿祭礼上露过面。
　　祭礼没有主事者，办了跟没办有什么区别？
　　司礼仙君愁得胡子都白了一半，只好揣着一肚子准备好的措辞去劝攸叙，结果连攸叙的人都没见着。后来司礼仙君改变攻势，祭礼前两个月就去堵攸叙，哪知攸叙躲人的功夫太强，司礼仙君围追堵截了十几年也没堵着对方。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躲地僵持了几十年，司礼仙君终于打探出来攸叙每逢要躲人，其实都是躲在那青龙台了。
　　然而青龙台不是普通的地方，这儿从前是某任龙王的寝殿，只有同一血脉的人才能随意进出，司礼仙君进不去，只好托慕遥给攸叙捎话。
　　慕遥倒也尽职尽责，帮司礼仙君捎话捎了几十年也没捎烦。他觑了眼旁边的攸叙，见攸叙和从前一样神色淡漠没什么反应，心想这次总不能再辜负司礼仙君了，于是一抿唇，又鼓足勇气问了攸叙一遍:“兄长，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