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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为欢几何 ...

  •   西京一品堂,做的是京城最大的赌场花船戏院典当生意,一品堂的老板雷轻羽,从白手起家到一跃成为京城黑白两道当之无愧的魁首只用了短短数年,这说明他不仅有手段,有运气,并且还很有眼光。他很少亲自去处理什么事,他的生意账目和一些不算大的纠纷杂事平时都由各分堂的副堂主负责,当他们也负不了责的时候就会先去找雷轻羽的军师孟无双。

      孟无双人如其名,手挥折扇面如冠玉,看起来是一个世家纨绔子弟的模样,所以底下的人都不叫他孟总管而叫无双公子。无双公子被重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值得,他能听懂九州十六省的方言,跟任何人都能多多少少结点善缘,他还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算清厚厚的十本账目,不出一丝差错,他还过相当目不忘,清楚地叫得出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一品堂子弟的名字,给他们安抚或者激励。这样的一个人,皇帝若知道了也必然会弄去做大内总管。

      晏府的请帖辗转送到孟无双手里的时候他正套上轻裘夹袄准备出门,见了帖子下的留名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靠在书桌旁左手抚着熏香小暖炉思忖了片刻,然后将帖子的折好放到案头,对等在一旁的副总管梁九说:“今天就给晏府回话过去,说请晏大人定个时间, 堂主备席恭候,你亲自去。”

      梁九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道:“这晏晚亭现在不过是个被罢了官职的闲人,无权无势。堂主既然最近有意笼络陈太师,为何还要对他如此殷勤?”

      孟无双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滥用职权任人唯亲,私受贿赂贪赃枉法,你说若是陈太师或者雍王给人落实了这样的罪名结果会怎么样?”见对方满目茫然,他便自顾答道:“皇上会废后,与罪者一定逃不过抄家,下天牢。但是晏相既没被抄家也没被杀头,皇上罢了他的职,却给他留了条后路。晏晚亭这个人,纵是到了绝路也有办法扭转乾坤,更何况他现在还没走上绝路。明白了?”

      梁九对这个大总管是很信服的,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当即专呈到晏府送了回帖。正好晏晚亭从外面闲逛完回来,见了回帖就笑道:“我听庙门口的算命先生说后天是黄道吉日,宜会友人,那就后晚酉时醉仙楼见吧。”

      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路上,溅起一路的水花驶出了小巷。秦镶等马车过去了才从屋檐下的石阶上走下来,将手中的油纸伞收拢了,然后慢慢往巷子深处走。循着依稀的记忆,他在一处半新不旧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还贴着喜气的新春联。

      秦镶抬手敲了敲门,过了半响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来。一个穿着花布衣裳的女人站在门后,用半是陌生半是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秦镶也楞了一下,问道:“请问何俊是住这儿吗?”

      “你是谁?”

      “在下姓秦,跟何大哥是故交。”

      女人打量了他一番,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退开一步道:“秦公子请进吧,拙夫等公子好久了。”

      秦镶点了点头,随女人往里走,一边穿过小小的前院一边道:“冒昧来扰,还希望嫂子见谅。”

      女人在前面笑了笑:“哪里的话,公子看得起我家那位才肯光临寒舍,奴家和拙夫高兴还来不及呢。”

      “其实我来之前先去了一趟何大哥在西华大街的药铺,但是未见开门营业,小弟难得来京一趟,无论如何也想见见故人,索性他的住处倒是还没搬。”

      前面的女人恩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公子一定好奇为何好好的药铺不开门做生意吧,那是因为——。”她推开半掩的房门,指了指正高坐堂上的两个陌生人。“他给一品堂的雷老板请走了。”

      秦镶皱了下眉,从厅中两人的举动看出了点端倪。“可是因为在下?”

      女人没作答,那两人已起身向他走过来。客客气气地略一抱拳道:“敢问是秦镶秦公子吗?”

      “不错,正是区区在下。”秦镶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甫一入京就招上了一品堂,“两位有何贵干?”

      “不敢,是敝堂的雷总堂主有意要请公子一叙,在下兄弟乃是负责前来接引的。”神色稍严峻点的雷门弟子道。

      雷轻羽的大名秦镶当然也听过,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他站在小楼旁的空地上,面前是一片将谢未谢的白梅树。

      秦镶抬手阻止了下属通报,沿着走廊拾阶而下,在最后一步台阶上停下了脚步。雷轻羽正转注地看着手里的刀,这柄炎罗刀是他出道就一直带在身边的武器,沾过很多绝顶高手的血,刀身却越来越锋利,如今也似隐隐含了一种凌厉的霸气和沸腾的杀气。他把刀平举到眼前,手指掠过泛着寒光的刀刃,然后陡然运气,出刀。一身玄色衣袍随身而动,如鹰击长空,龙腾云海,绝然的刀法却又溢出了浓烈的大悲意境,原本纯白无暇的梅林像是突然间笼进了一片火光之中,刀意如血,汹涌决绝的杀气染红了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
      一阵风刮过的,卷着纷飞的花瓣向秦镶扑面而来,落满肩头如雪下。秦镶不禁就鼓了鼓掌,慢慢拍掉肩上的落梅同时等着舞完刀的雷轻羽走过来。

      “你是神医秦镶。”雷轻羽将刀递给一旁的侍童,用了一种本该是疑问却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说。

      秦镶打量着面前的人,面孔冷峻,气势沉稳,举止从容,自有一股枭雄气魄,是个做大事的人物。他笑了笑:“明王十三式果然名不虚传,秦镶有幸得以一睹,也不枉来京一趟了。”

      雷轻羽有一双带着血色却很漂亮的眼睛,当他认真起来注视着犯了错的下属时,通常还没开口就会让对方心头打颤。此刻他刚酣畅淋漓地舞完一套刀法,身心皆舒泰,眼神和语气都很平和。 “见笑了,请坐。”

      秦镶随他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接过侍女刚煮好的龙泉碧螺春品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对雷轻羽道:“雷老板专呈谴人将我请来,难道就是为了欣赏你的刀法?”

      雷轻羽虽然一向是很自信的,但也还没到自恋的地步,看向秦镶道:“冒昧叨扰阁下来,是想请你为我一个朋友治治病。”

      这个答案多少还在秦镶的预料之内,但他现下好奇的道是另一个问题。“能劳动雷老板出面,你那位朋友想必非一般人。”

      “不过是个盲了眼的普通琴师而已,在下也是受人之托,还望先生能施于援手。酬劳方面,只要雷某能办到的,条件先生可以随便提。”雷轻羽是个干脆人,开口就将一切讲得清楚明白,倒让秦镶少了周旋的乐趣。他对雷轻羽笑了笑,笑容苦涩而无奈。“雷老板若是早一年来找我或许我还能考虑一下,现在却是不行了。”

      “为何?”雷轻羽问。

      秦镶抬起双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去,露出修长手掌下伶仃细白的手腕,伸到了雷轻羽面前。“我这双手,已经再不能为人施针下药了。”

      雷轻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抬眼深深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握住了面前的手腕,手上施力,就看见秦镶微皱眉头,紧抿着唇克制着痛苦。

      “你的两只手筋都给人挑断了?”

      “是。”

      “为什么会这样?”雷轻羽感到疑惑,“你是浮云城的人,难道有人故意要跟易长空过不去?”

      秦镶收回手,轻轻按压着发青的手腕,淡淡道:“我的手筋,是城主挑断的。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入医道,抱歉,雷老板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就起身要离开,雷轻羽未加阻拦,沉吟了一下,在身后道:“先生乃医术奇才,就此放弃未免暴殄天物。易城主既然容不下先生,何妨到我一品堂来,在下虽然不才,但一向求贤若渴。”

      秦镶顿了一下,未转过身来,仰天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多谢雷老板好意,在下虽没了两只手,却还有一条命值得珍惜的。你若了解易城主,就该知道,天下是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浮云城的叛徒容身的。”

      雷轻羽不言语了,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招了招手对身边的人道:“找人跟着,随时向我报告他的行踪。”

      三月初八,这两日京城最好的厨子,最醇的美酒以及最风情的美人都一齐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景轩山庄,浮云城主易长空在京城的别院。易家本为高祖钦封的异姓藩王,世居洛阳,在当地名声比太守和皇室贵胄还大,是以有洛阳王之称。天下皆知洛阳王生性豪爽好客,甫入京城就大宴宾客,醇酒美人丝竹弦乐昼夜不停,一时高朋满座,宾主狂欢,倒真有几分‘钟鼓馔玉不足贵,斗酒十千恣欢谑’的气派了。

      秦镶在外面流连了大半夜,直到一弯残月快落入西天时才踏着清风夜露归来。山庄里依然灯火通明彩绸翻飞,尽兴的客人们都散得差不多了,留下的都是醉成了一滩泥。他小心翼翼地饶过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走到了长长地毯的尽头。同样铺着波斯地毯的十数阶玉梯之上是层层垂落的锦帷和宽大的镶金檀木巨椅。美人围着座上的男人,舞姿曼妙乐声悠扬,春葱般的柔荑和剪水般的秋瞳都在他身上流连着,邀约着。男人接过身畔美人斟满的铜脚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然后将酒杯随手一丢,倾身将腿边的少年拉到怀中,从唇角到雪颈慢慢吻下去。本就醉得两颊飞红的少年在缠绵绯靡的挑逗之下低低呻吟着,已是情动。

      秦镶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天下的人都只知道某一天开始浮云城主忽然再也不碰女人,只有他明白那是因为曾经有一个女人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失去温度,坦然决绝地奔赴了黄泉。半晌之后,终于忍无可忍让侍卫将人全部驱散了。座上的男人已是大醉若狂了,曲起一条腿,手肘支在扶手上偏头看向他,半是迷离半是慵懒地叫他:“小镶,你去哪里了?”

      秦镶瞪着眼前的人,高冠微偏广袖垂地,俊美的脸上带着蒙胧的笑意,衣衫大敞着,露出下面如玉雕的胸膛和肌肤,倒是春色无边。

      “大战在即,你居然还在这里歌舞升平。”

      “怎么了,你担心我吗?”男人按着扶手站起身来,拉着他在高高的阶梯顶上坐下,完全是一副调笑的口吻。

      秦镶觉得无言以对了,默默地叹息摇头。永远是这样的浪荡无羁,连自己的生死都全不在意。他和阿姐跟着这个男人多少年了,如今阿姐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他痴迷呆怔了一段时间,到头却还是这般放浪形骸。

      “怎么苦着张脸,你看这里的人都多快活。”易长空挥袖扫过下面的一片狼籍,拣起身旁的酒壶和酒杯慢慢斟满。“众生皆醉,你又何必独醒,来,跟大哥喝一杯,我就让你一个人灌醉。”

      斟满酒的铜觞被放到了他双手之间,秦镶小心地握着,手上无力,铜觞还是嘣当一声沿着台阶滚落了下去,酒水浸湿了地毯,香气四散。秦镶抿紧了唇,起身就要离开。身形甫动便被人拉住了,易长空握紧了他苍白无力的双手,失神地看着,唇角勾起一抹冷嘲的笑意:“这原该是世间最妙的一双手,就这么废了,你觉得可惜吗?”

      秦镶瞄了他一眼,把手奋力抽回来:“秦镶的命都是城主的,何况一双手,而且城主说得也没错,既然它连至亲都救不回,那还有什么资格再悬壶济世。”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易长空捏着下巴拧过他的脸,“你若是真觉得没错,就不会是这么一副失意怅然的鬼样子了。”

      秦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教训别人之前还是请先看看自己。”

      易长空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什么不妥,捏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人拉倒在怀里,俯下头盯着秦镶道:“怎么,找到了新东家,连我的嘴都敢顶了?”

      “什么新东家!”秦镶很愤然,因为双手用不上力,他特意在语气上加强了气势。

      但是易长空不理会他婉转的抗拒,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说:“我花了那么多精力来培养你,可不是拿来随便送人的。”

      “恕属下迟钝,听不懂城主在说什么。再说我双手都废了,就是真的转头他处又能干什么?”

      “恩?连这些都想到了,你还敢说没有走的心思?”易长空微眯了凤眼,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不待秦镶反驳,若有所思地低语道:“你觉得留在这里是废人一个,不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是吗?那不如好好利用身上还有用的部分,让我现在就收了你,以后给我做暖床的侍童如何!”

      秦镶虽然的确是对自己的现状深怀不满和悲愤,但也决没想过走上以色侍人的道路,因此觉得这个提议实在是很荒谬。偏偏他知道易长空的荒谬之举不胜枚举而且从来无人能阻,因此他采取了很消极了抵抗方式,闭上眼睛形若死尸。

      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了,脖子裸露的肌肤敏感地微微发痒,弄得全身都因为紧张而愈加僵硬。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进一步的侵犯动作,忍不住慢慢睁开了眼。却看见易长空支手撑着头靠在他上方,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会是真的想让我亲你吧,小镶?”

      秦镶明白自己被戏弄了,脸色发青地撞开易长空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出大厅。进了后院还能听到易长空肆意张扬的笑声,似乎心情相当愉快,大笑过后击节而高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带了醉意的歌声
      是狷狂恣意的,也是清冷寂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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