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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最终章 未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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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
九城内外繁华喧闹依然,可总带了点末世的浮躁和动荡,如今这世道,处处都是一片慌乱,慌慌张张中又带着茫然,谁都知道这天下乱了,可乱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确切,老百姓只道江南局势紧张,没两天又满街昭告调令不断,说是祸起西南,又没两天又见西北流民一路在往南跑,当真是处处起烽火,叫人想逃都找不到个太平地了,只好哪儿也不去,等着人来鱼肉。
雷轻羽踏马沿皇城外的河道漫无目的地饶了一圈,一路遇上不少堂中兄弟拱手招呼,“嘿,总堂主好啊。”
勉强敷衍了几句,转过头来雷轻羽的眉宇间神色更见沉滞了。五天前孟无双从宛城一路轻骑快马地赶回来,带回来两则消息,一是秦镶平安得救,二是要他趁早为一品堂做好打算。若非同行的还有堂中其它兄弟目睹,这话就是孟大总管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好端端地怎会凭空又杀出支诡异军队来。
但就在前三天前,西北叛军无故溃败的密报确确实实地传到了雷轻羽手上,他终于开始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起来。目前有实力逐鹿中原的队伍都在江南和中原一带,那西北这一仗是跟谁打的 ?只能是从天而降的那只魔军了。项辰这样用兵如神的将才,带着堂堂七十万秣马厉兵的叛军,居然会让人在自己的阵地上一扫而光。义军的几位将领参谋拿着沙盘推了整夜也无法推算出来,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而斥候截到的消息又模糊仓促,真正知晓战况的人,此刻大概都化做黄土了。而蔡张两位将军的最后结论是,那只魔军如果当真拥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那他们这点人岂不就是在坐以待毙。言下之意,是准备弃城而逃了。义军若撤退,一品堂又当怎样,自己总不成也让几千兄弟拖家带口地跟着逃跑。
他现在烦恼的是,要不要现在就把消息放出去,让大家有点时间自做打算。可这样一来,这京都第一大帮想不散也不行了,况且最后七零八落地又能跑到哪儿去?
思索半晌也仍然没有定论。忽然有人打马自后追来,还未追上就高叫了一声。雷轻羽回过头去,见是夏良,便停了下来等着对方。夏良驱马与他并行,凑近了低声道:“总堂主,钟堂主那里刚在码头截到几个人,看着像逃难的流民,可仔细辨认发现他们穿的是西北军的军服。”
雷轻羽的神经突地跳了一下:“人呢?”
“被无双公子请回总堂了。”
“有其它人发现他们吗?”
“应该没有,他们刚上岸就让咱们截住了,义军的耳目没那么灵敏。”
“回去。”雷轻羽掉转马头往回飞奔。
孟无双发现自己找回来的是几个兵痞,要吃要喝还要盘缠,落难逃命还匪气不改。他让人布了满桌酒菜招待几个人大吃大喝,自己坐在一旁扇凉风。等雷轻羽策马奔回来的时候,拦在门口低声嘀咕道:“右首边少了跟手指的那个是首领。”
雷轻羽跟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第一感觉就是无赖。那人一手拿了跟鸡腿正啃得不亦乐乎,自己裹完腹了就抄起手上的盘子给旁边闹翻了天的几个下属一人一记,扯着桌布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对雷轻羽拱手道谢。雷轻羽淡淡地应了他两句,问起对方姓名,那人说自己叫陈向,乃西北军步军都统。雷轻羽没听过这号人物,但想能活着逃出来的定然是个人物,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几位是西北军里出来的,能否把前几日那场战役告知一二?”
“有什么好说的,天降祸事,人力不殆,不提也罢。”那人唏嘘叹气说。雷轻羽又瞄了一眼他那身不仅褴褛而且不甚合身的衣衫,沉吟道:“那宁王阁下现在何处?”
“阵亡了,我家将军不胃强敌,英勇就义。”
雷轻羽将信将疑,也没点破。又把话题转回魔军身上:“那依陈都统看,那群魔军接下来的目标会是哪里?”
陈都统讪笑一声:“那群崽子人性都全没了,见人就杀,哪还分什么目标,看那个气势八成是要杀光天下的活物才会罢休,逃到哪里都只是个早晚问题而已。”
雷轻羽的心沉了一下,“既然早晚都是死,那几位拼了命逃出来做什么?”
“晚死总好过早死啊,老子死前想见识一下中原的富庶繁华不行吗?”
“那正好,阁下就不用再逃了,出了我这儿你保管再享受不到世间极品的醇酒美人声乐歌舞 !”雷轻羽铁了心要把人留下来磨出点实话来,几个逃兵支支吾吾地也就随遇而安了。没想到两天以后又有战况传来。呼延风率领的三十万铁骑在北归途中遭遇东进的魔军,结果又是一场全军覆没。雷轻羽把这封密报丢到那位自称都统的陈姓逃兵身上时,对方呆了大概一两秒,猛地自满床温香软玉间坐起来,大哭复大笑,恨声道:“我就知道是会这样,蛮驴就是蛮驴,死不认输,说什么战死方为英烈,英他妈的头啊,人死了就黄土一丕,这下如愿以身殉战,该含笑九泉了,蠢。”
“项将军请节哀。”雷轻羽淡淡地道。床上的人抹了把眼泪,然后方才反应过来似地慢慢抬头看他。雷轻羽也不让他辩解,径直在床边坐下问道:“那依项将军看来,魔军大概多久会打到京都?”
项辰咳了一声,知道装不下去了。哑着嗓音道:“魔军杀人如割草,但行军速度却很稳定。况且看他们的行进方向,该是要向南方去,中原也许是最后的目标。”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雷轻羽的肩膀:“本将军原来还准备往南跑,现在看来得掉回头了。”
“将军要返回西北?”雷轻羽问。项辰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西北现在已是伏尸千里白骨遍野,本将军宁愿就地自尽也不再回去找那份刺激。我是说洛阳,魔军在陆上捍勇无敌,但未必精水站,浮云城地势险要,又有数百里水阵为屏,大概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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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元年盛夏,帝国的烽火一日千里地告急,二十万魔军横空出世挥戈南下,西北叛军全军覆没,匈奴三十万铁骑覆没,平南,镇北,征西三军节节溃败,百万帝师拱卫的江南六郡转眼如危卵。没等守卫京都的义军作出反应,洛阳王的军队已经逆流北上,饶过京都直接回到了洛阳,一天之后,只剩下残肢断翼的朝廷也仓皇而至,重回帝都。
一切动向都同项辰预计的所差无几,雷轻羽不能不悲观了。他现在,很想再见见秦镶。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浮云城的十二云翎卫携令而至了。
“魔军屠戮中原,其势难挡。然天下兴亡匹夫有则,明知不可为亦当为之。故特请君移寒舍,共谋抗敌。浮云城,易长空上。”
一张模糊,简单,仓促的邀请令,分别送到当今江湖武力修为最强的八个人手上。一品堂总堂主雷轻羽和大总管孟无双便是其中两位。雷轻羽把密函看了两边,隐约是知道易长空有对策了,只是没想到,提出这对策的人,却是此刻正在未央宫内与天子对饮闲谈的当朝左相。
“来,晏卿,朕从小到大,没畅快喝过一次酒,今天你陪我好好喝个够。”高烨坐在龙椅前的台阶上,举着酒坛子说。晏晚亭有些意外,煌煌天朝的九五之尊,原来也会这样不顾礼仪体统地狂饮。
“地上很凉,皇上请保重身体。”一贯沉敛的规劝。高烨笑了笑了,低头拍了拍身边的地板。“凉吗?还好吧,总比朕的心要暖一点。”
“皇上请不必忧心,魔军作乱乃属天降灾祸,臣等一定誓死保住我大禹江山。”
“爱卿近日来辛苦了。”天子的神情淡然却疲乏,不复一贯的焦躁压抑。“今夜便起程,带珉儿去洛阳吧。”
“皇上?”晏晚亭神色微变,“九门的侍卫都已做好准备,一定会平安护送皇上和太子抵达浮云城。”
高烨晒笑一声,冷然道:“朕堂堂一国之君,临到头还要靠叛臣庇护,爱卿这是在效忠于我,还是在羞辱我。”
“陛下明鉴,臣的忠心日月可鉴。”晏晚亭微垂了头说。高烨定定地看他半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朕知道。那爱卿可知道,若是没有这场祸事,朕会怎么待你吗?”
晏晚亭顿了顿,慢慢道:“位极人臣,而后抄家下狱,斩首示众。”
“晏相不是愚忠的人,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陛下想听真话吗?”
“真话。”
“因为臣走不了。”
“为什么?”
“为了社稷,为了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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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笑起来,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拍了拍靠在身后的龙案。“不愧是朕第一眼就相中的人,晏卿啊晏卿,你身上背着社稷,朕身上除了社稷苍生,还背着皇室三百年的威仪和尊严。我是大禹的万民之王,生而为天下,死,也不能失了皇家的颜面。”
“陛下。”晏晚亭闭了闭眼,“死有何难,如今之世,生才为艰。陛下为万民表率,怎可轻生放弃?”
“晏相是在训诫朕吗?”天子站在高处,神情是积压多日的冰冷怒气在慢慢释放。
“微臣不敢。”
“那好,记住朕的话,你下去吧。”
晏晚亭跪在地上没动。高烨挥手叫了门口的侍卫,拿刀逼着他往外退。晏晚亭抬头看着高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幽幽叹息着,慢慢转身离去。高烨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对即将消失在门口的人高喊了一声:“子墨,谢谢。”
回转身来,仰头看着这天下最尊贵威严的的宝殿,他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茫然。夕阳从殿外远远照尽来,余光却只能打到汉白玉阶下的大殿。他慢慢跪下身去,对着金銮宝座后的方向叩拜。“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高烨治国无力,兴邦无能,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昭明元年六月,孝武帝在社庙饮鸩自尽。天子驾薨的消息却并没能流传出皇宫一步,甚至连孝武帝的遗体,都无处得寻。十三岁的太子高敬珉也在当夜被护送往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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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悬空,夜还未央,浮云城上灯火未熄。
秦镶扶着栏杆往下眺望,操练了整日的士兵们歪歪倒倒躺满了空旷的广场。听说魔军已经打到了京都,而京都早在两天前大概就已成了空城一座。百姓听闻魔军过处皆为死城,都纷纷往北逃去,纵是如此,剩下的也不及十分之一了。而浮云城便是这十分之一的百姓最后的壁垒,此城失陷,世道沦亡。因此晏晚亭选在此处布下两仪乾坤阵,同魔军最后决一死战。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万物。天地乾坤之间的一切清浊邪戾之气都可由之化而归元,重现生机。只是仅靠着这点人马,这样一个虚阵,是不是真的能对抗杀人如割草的魔军。谁都不知道,连布阵的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秦镶凝视着眼前的景象,未收回神。另一只手忽然覆上来握住他抓着栏杆的手,幽幽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秦镶斜乜了一下身后的影子,默默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两仪乾坤阵的催动,需要三千童子的清明灵气,还要九位世间武功修为最强的高手助阵。易长空是首当其冲者,所以今夜,也许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老天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还来不及说原谅说抱歉说爱,就只剩下了告别。
“小镶,如果我死了,就在奈何桥边等你,一起投胎转世。我欠你的债,下辈子都还给你。”易长空微偏着头, 抱住他认真地说。秦镶陷在他的怀里,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易长空攫住他的脸吻下去,抱住对方的身体慢慢滑落下去。
“小镶,我爱你。也许太晚了,可是我不想再错过。”把脸埋在对方身前,模糊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秦镶怔怔地看着身前的人,慢慢抚上埋在身前的头,忽然绽放出一个轻柔的笑容。这一刻,往事和明日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还能牵着手,给予对方宁静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