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三十七章 宿命 ...

  •   孝武帝昭明元年的多位朝廷重臣遇刺事件在江南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刺客被抓获归案后更是由武帝亲点了大理寺,督察院和刑部三法司进行会审,然而刑讯刚开了个头就迫于外敌叛匪的骚扰暂时中断了,嫌犯被收押入扬州府大牢内。

      墨璃很久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禁锢了,天下的牢房都是一样的阴暗潮湿,即使到了深夜四周还时不时地会响起或痛苦或绝望的呻吟哭泣。叮当作响的碰撞声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忽然在过道尽头响起,墨璃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这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冲着他这里来的。

      开审还没两天忽然就中断了,现在大概是要连夜提审了。他靠墙坐着没动,直到牢头拿出了钥匙才慢慢睁开眼,走道上的每隔十几米才有一盏煤油灯,牢房前的几个人又都背光而站,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模糊的身形没说话。牢头打开了门,弯腰弓背地为身后那位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做了个开路的动作。那人没说话,径直进了牢房,走到墨璃面前时才摘下头上的宽大的帽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对方。

      “怎么样,坐牢的滋味好受吗?”晏晚亭若看了他半晌,不冷不热地问。墨璃仰头看着他,他也曾听别人说过温润如玉的左相冷起脸来相当令人心寒,今天倒是第一次有幸得见。

      “怎么可能好受。”墨璃收回目光来,有点自言自语地说。面前的身影忽然一矮,晏晚亭就势蹲了下来,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有点愤恨地道:“不好受你还给我闹这一出。老郭犯昏你就跟着他乱来,怎么不先问问我?”

      墨璃低头一口咬住他的手,咬到晏晚亭熬不住松手了才平静依然地回道:“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说相府培植杀手残害朝廷命官,你以为朝廷里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吗?迟早都会查到我头上,老郭是在忠心护主。”

      “尽胡扯,要消灾解难我手下有的是人,需要你们这两个内宅里的来瞎操什么心?”晏晚亭余恨未解,很想立刻就身体力行地把面前的人收拾一番。“再说你这么一条小命投进朝廷斗争的旋涡里连朵浪花都激不起来,死也白死了。”

      墨璃不说话了,晏晚亭久经官场,肯推心置腹说出来的话绝对都上金玉良言。但有的时候,道理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墨璃低头拉住晏晚亭的手,冰凉的手指同对方交握在一起,把头埋在上面慢慢地道:“不只是这样。子墨,剑圣门人,纵不行义举,切不可凌弱者。死了的人要一个交代,我不能在你面前变成只会杀人的疯子。”

      晏晚亭的手轻抚过他的头,一言不发地将对方抱近怀里,声音温和起来:“只是意外而已,你是生病了,治好就没事了。至于欠下的那些人命,都算到我头上好了,等下了地府一块儿清算吧。”
      “下地府。”墨璃靠在晏晚亭怀里,侧头盯着虚空幽幽地道,“下了地府我还要找阎罗王算这笔帐呢,平白无故地为什么就给我背了一身罪孽?”

      晏晚亭闻言笑了笑,起身道:“走吧。”
      “去哪里?”
      “回自己家呆着呗,这案子一搁指不定什么时候再审,你也别在这儿占用人家牢房了,先跟我回去。”
      墨璃愕然地看着他:“这叫什么,居家待审,大禹的刑法里还有这一条吗?”
      “因时制宜而已,走吧,我回去慢慢给你解释。”

      相府后有一处极为偏僻隐秘的院落,最近更是重兵严密把守,普通的丫鬟仆人一律不得靠近,他们也不敢靠近,都说住在院内的,是左相大人的嫡亲堂弟,癔病缠身,发作时会不能控制地杀人,逢着皇上改元大赦天下,相爷讨了特赦把这位兄弟接进内府软禁了起来,以防再出人命。

      墨璃站在院子里,低头看面前的一簇曼佗罗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花开得太艳了,简直像吸尽了主人的精华才出落得如此妖娆。出了一会儿神,又不自觉地浮现一丝笑意,为这明媚韶光和盎然生机。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恍惚间有个温婉的声音传来。他茫然地抬头,循声望去,一个红衫罗裙的女子背着手走到他面前来,微扬起脑袋,现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我在,等显扬。”他怔了怔,念戏词一般脱口而出。
      “等那个小无赖做什么,咱们不是去打猎吗,走吧。”

      “是去打猎,不过不带你这种弱质女流。”另一个带点痞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微侧头,对方正一手搭着他的肩,得意洋洋地笑着。面前的女子被气到了,伸手指着嘲笑他的人怒道:“你说谁是弱质女流,高显扬你个无赖。”
      高显扬毫不在乎地一撇嘴:“我说顾三,你成天缠着世子做什么,打猎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就是把围场里的兔子都打完了,世子也不会喜欢你的。”
      这次女子被气得更厉害了,抡起手上的鞭子就往对方身上招呼,高显扬成功地把她惹怒了,泥鳅一样机警地跳开来,顾三哪里肯依,满院子地追着抽他。高显扬被追得急了,嘴上也不逞强了,一溜地叫着姑奶奶。最后抓住他的肩膀靠墙贴着死活都不出来受死。

      “行了,三妹。显扬这张嘴不值钱,别跟他认真。”他迫不得已出来做和事老,劝了半天才让双方熄了火。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最好的兄弟,歃血为盟八拜天地说要同他一起拯救黎民于水火,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未过门妻子,在他最伤心难过的时候陪着他抹眼泪。后来的风云变化中,他们当真被卷入了乱世的斗争。他没有成就帝王霸业的野心,他的梦想是帮着自己最好的兄弟缔造一个全新的帝国,使百姓有所安居乐业,不再受苛捐暴政和战乱流离之苦,而自己只要做一个忠心为国的大将军,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放下刀枪,回家同心爱的女子一起平平安安地渡过余生。

      可惜乱世还没结束,他心爱的女人就嫁给了他最好的兄弟,他不过是这对欢喜冤家身后的陪衬。当他们忽然甜甜蜜蜜地牵着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拿出了上梁世子全部的涵养来表现自己的风雅大度,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有腰畔的龙渊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翻涌,躁动不安地在鞘里跳动。

      “龙渊,白天你怎么反应那么强烈,是在同情我吗?”夜静更深独饮消愁的时候,他细细抚摸着锋利的宝剑问。宝剑静静地躺在他手上,不声不响。他叹了口气,继续自言自语:“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宛如既然爱上了显扬,勉强跟着我也不会幸福。何况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总不能跟自己最好的兄弟争。他不仅是我的兄弟,现在还是周王——我的主公。”

      手臂上尖锐的刺痛打碎了幻象。墨璃眨了眨眼,看着被自己扼住咽喉的女人,只差一分力她就该命丧黄泉了。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奴婢只是看这里的花开得漂亮想偷偷地采两朵回房间看看,奴婢知错了,请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拣回条命的丫鬟苍白着脸不住磕头求情。墨璃看了一眼开得正盛的曼佗罗,缓缓后退两步,默默转身回了房间。

      坐在屋中的桌边,墨璃拿起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裁剪小刀,带着愤恨地一点点刺尽右手手腕。回忆不肯放过他,铁马冰河夜夜入梦,刀击鼓鸣声声催心,都想靠着手上这该死的印记把他拉进一场未了的恩怨。如今造了一身杀孽,失了自由,连刀剑都已弃用,还是挡不住连绵不绝的蛊惑。他只好废了这条招祸的手臂,狠下一条心学古人刮骨挑筋。墨璃不是高明的医者,微颤的左手为了断条手筋弄得鲜血淋漓,咬破的嘴唇上也渗出咸腥的滋味。

      切肤之痛犹不敌人心之坚,墨璃虚弱而满意地看着被自己废掉的右手,焦躁的心找到了一点平静。“拿走这该死的印记,让我过自己的生活。”他在心里对那把虚无而执着的剑说。负责伺候的侍卫刚端着茶走进门就被吓住了,看着满地鲜血和墨璃血肉模糊的手大惊失色地问道:“公子,您这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墨璃神色自若地扔掉手里的刀,“帮我找个会包扎的人来吧。”
      侍卫急吼吼地去找来了大夫,又转头去禀告正在厅上宴客的左相。晏晚亭让前来禀告的侍卫先退下,跟几个门生又闲谈了片刻才不动生色地起身离开,直接往墨璃的小院走。还未入门就看见大夫提着药箱从房里退出来。晏晚亭有些诧异,迎上前问道:“陈太医,舍弟没事了吗?”

      陈太医原是宫内的太医院院判,被晏晚亭硬是拉来住进了相府,又遇上个不惜命的病人,脾气就忍不住上来了。不冷不热地道:“墨公子只让老夫替他止血包扎,已经做完了。”
      “止血包扎。”晏晚亭微蹙眉。“伤口不是很严重吗?又在手腕紧要处,怎么能只止血?”
      “伤口是很严重,他那断掉的手筋若是不趁现在接好,右手以后就都废了。不过墨公子执意如此,老夫也爱莫能助啊!”

      晏晚亭带着疑虑推开墨璃的房门,看见对方半闭着眼躺在床上,包得严严实实的那只手搭在床外,脸色苍白而恍惚。他扫视了屋里一遍,又不声不响地站在床边垂手看了墨璃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璃,怎么会伤到手,屋里来刺客了吗?”
      墨璃慢慢地摇了摇头,看着头顶上方道:“你也知道我有病,偶尔也会伤到自己。”

      从一回来就被软禁在这院子里,十几天来晏晚亭不知为何就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忙,墨璃就是再体谅他,也多少有些心灰意懒了,因此口吻很冷淡。晏晚亭不喜欢看到这样消沉虚弱的墨璃,耐着性子道:弄成这样还不让大夫给治,你这只手不想要了吗?”

      “不要你管。”墨璃轻声道。晏晚亭摇了摇头:“你心情不好拿别的东西发泄,这么作践自己干什么?”
      “晏晚亭,你什么都不知道。”墨璃淡淡地说。“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晏晚亭没想到自己火急火燎地赶来就遭遇了这样一番冷言冷语,心里也不由得烦躁:“那好,我走。”说着当真转身就走了出去。墨璃闭上眼睛,耳中传来门外越发冷淡无情的声音:“他要废就由着他废好了。”然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
      幽闭的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寂,墨璃的右手仍然会不时出现龙纹印记,然而彻底废掉的手已经无力再伤人。晏晚亭自那天一去之后又是接连数天未曾来过,墨璃开始感到了难耐的寂寞,因为寂寞枯燥而越发不能自拔地频繁沉浸入另一个人记忆里。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切身听闻者仍然难以释怀,或许是他们之间开始共通的那份寂寥失落,或许是对方仍然在燃烧的魂魄。他本是诸侯世子,钟鸣鼎食,惊才绝艳,然而他放弃了称霸一方的机会,放弃了自小爱慕的女子,浴血杀敌,不计得失,只为了亲手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清平安乐。

      可惜人性永远是复杂的,到手的领土和权力越大,身边的人们就变得越难以读懂。将士们流尽血汗换来的天下,最后还是免不了沦为新一盘权力倾扎和斗争的棋局,有人野心膨胀,有人机关算尽,而那位当初同自己说要广济天下的兄弟,转眼成了只想着巩固霸业千秋万代的君王,为此可以牺牲忠臣良将,为此不惜毁掉一个民族生存的根基。只有他还傻瓜一样揣着最初的梦想,最后却发现自己沾了满手鲜血不过是缔造了另一个注定要腐朽倒塌的大金王朝。

      七世的劫难,换来的总是同样的命运和结局。骄傲如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来反抗,命运并非是不可抗拒的,极乐天上冷眼看着这一切的神佛嘲笑他痴,却也没想到,竟会会痴狂成魔。

      “高显扬,终有一日我会回来,亲手毁掉你的帝国。”
      军圣诛宣,绝世名将,最终落得个残忍血腥的骂名和满门抄斩的下场,这是自称代天行命的高祖恼羞成怒的抱负。

      **********
      江亭要塞之外,浮云城主微带嘲讽地拍掌鼓励。“顾姑娘这故事讲得真精彩。只不知道如此详实的开朝秘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注:以防有人看不懂做个注解,这里用了个电影的重叠手法,既那边墨璃所感知到的回忆和这边顾晓婉对易长空说的故事是同样的内容,所以直接过渡过来了。)

      “我是如何得知的并不重要,城主现在关心的,只是何时才能破解邪冥阵救出秦镶来。而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要你知道,要救出我们各自想救的人,只差这一步而已了。”顾晓婉不急不慢地说。

      易长空对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没有信任可言,冷笑道:“那这一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就这么确定墨璃会走你这最后一步吗?本王的耐心快用完了,两天之内魔剑还不能出庐,本王就亲自去取剑魂。”

      “城主少安毋躁。”顾晓婉在他面前自知理亏,竭力保持态度温和诚恳。“秦镶和司马右使他们虽然被困在阵内,但并无性命之虞。再等一等,我相信墨璃会站到我们这边。”
      易长空有些不耐烦地走了两步,正要开口说话,帐外忽然有士兵送了加急的密函进来。他接过密函慢慢展开,一言不发地看完,原本阴郁的脸上透出一丝意外,折上密函思索了片刻,他抬头看着顾晓婉道:“我们的确不用等得太久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