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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释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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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悲恸像一道新鲜的伤口,蓦然刻上蓝忘机已经结痂的心头,魏无羡听到他沉重而纷乱的呼吸声,看到他用哀伤连成的海一样的眸子与阿婆对视,自己的胸口也一阵发紧。
阿婆——姥姥拭去脸上的泪水,强挤出一个笑容,让蓝忘机与魏无羡坐在对面,对旁边的女子说道:“只需斟茶过来,不必候着了,就去陪着圣女吧。”
“我知道你们会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姥姥的目光未曾离开过蓝忘机分毫,她年纪虽老,眼珠却仍清澈空灵,这让她的凄惘无比清晰。她枯瘦的手指滑过绷架上月白色的绸缎,朝蓝忘机伸过去,好像要摸一摸他的脸,又猝然垂下,落在绣了一半的重穗兰花上。
蓝忘机下眼睫卷曲的末梢上,有一滴细小的水珠,在他屏住呼吸那一瞬间滴落,白得刺眼的家袍上晕染出一点浅灰色,像卷云纹的暗边,他轻声答道:“晚辈蓝湛,字忘机。”
姥姥楞了有一瞬,目光开始摇乱,晃到自己的手下的绣缎上,唏嘘般地低语道:“蓝家人,孽缘啊。”跟着又是几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抬起眼来,再次打量着蓝忘机,慢慢说道:“你很像她,我想你也猜到了,你母亲,曾是这里的圣女。”
“是。”蓝忘机凝望着她,她的每一条皱纹,都可能镌刻着母亲的过去,他曾经渴望又遥远的秘密,她的记忆与他的记忆,能否还原那个即使终日困在弹丸斗室里,却仍不嗔不怨、笑语晏晏的女子?
魏无羡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虽然也是父母早逝,可毕竟父亲母亲在时的温暖回忆如在眼前,后来又得江枫眠悉心爱护,加上天性洒脱,还不曾有过特别伤怀的时刻。看蓝忘机的模样,家规严苛,只怕少于承欢父母膝下,过的都是难熬的日子。
蓝忘机颤声道:“姥姥,为什么我活着,我母亲一定就不在了?”
姥姥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道:“圣女天生奇脉,最适合修仙练道,却命犯天煞孤星,注定无父无母、无兄无妹、无夫无子。”她的语音很轻,却震得蓝忘机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她话语里的无奈伤感,又像缀着铅块的丝线,将魏无羡的心一并扯了下去。
绯裙女子端来茶盘,悄然给几人斟上茶,又无声地退了出去。红亮的茶汤袅然扬着热气,稍微减轻了些哀伤的气氛,姥姥将茶盏往蓝忘机面前推近了些,说道:“这茶,你母亲当年最喜欢喝。”
谢过姥姥,蓝忘机与魏无羡端起茶盏,各自啜了一小口。初入口,清淡的微苦,只在舌尖浅浅掠过,复又略感清甜,蓦然间梅香盈满口鼻,待茶汤落喉,暖意满怀,呼吸间却是悠长的春风般的回味。要说春风是什么味道?没人能说出来,可这茶喝下去的感觉,就让人直觉这就是春风的味道。
魏无羡正欲赞叹下这茶,忽然眼睛不受控制地模糊,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身子发软,一把拉住蓝忘机道:“蓝湛,这茶……”影影绰绰地看到蓝忘机也是摇摇欲倒,再想起身,却浑身无力,瘫倒在了案几上。
微暖的阳光照射在眼皮上,四周天光明亮,魏无羡猝然睁眼,已然置身在一片草地上,转头一看,蓝忘机皱着眉头,眼眸水光粼粼,也是刚刚转醒。他们站在草地中央,不知名的蓝紫色花间杂在碧绿的草叶中,一直铺到视野尽头的高山脚下,而那座山看不到顶,天际云海苍茫,不知道还有多少隐没在云层里。
两人相视而顾,已经知道是被带入了幻境,呼吸身体皆无异常,想必姥姥没有恶意。正不知该如何行动,却听到身后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有个稚嫩动听的少女声音在身后响起,两人一同回头,眼前一亮,几步之遥处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灵动的光彩竟然盖过了艳阳。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轻纱衫裙,随风飘舞,像是随时会御风而飞,她朝两人的方向俏皮地笑着,说道:“我今日学的这套剑法可厉害了,纯姨,你看着啊!”说罢念动剑诀,一柄如寒冰一样剔透的仙剑,自她身后飞起,游龙惊鸿起剑气,星河流光难比拟,剑风飒飒如引雷霆闪电,将她罩在剑网中间,只见一团雪白的剑光翻飞,不见其人。
又听陡然一声喝止,仙剑自千万朵剑花中戛然悬停,稳稳送到两人面前,一朵蓝紫色的花挑在剑尖,花瓣还随着微风轻颤,剑的那头是少女略有汗湿的笑颜,和那双金色太阳一样热烈的眼睛。
蓝忘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伸手去触碰那花,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那朵花和那把剑,红衣少女盈盈而笑,对他们视而不见,眼光穿透他们的身体,看向后面。
魏无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一只纤细的手穿过他的胸膛,捻起了剑尖上的花,他随着这只手转过身去,身后一个高挑窈窕的四十余岁黄衫美貌女子,微笑着将花朵簪在鬓边,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竹篮,轻启朱唇道:“瀞儿,真厉害。”她面目沉静,行止颇有雅韵,容貌隐隐可见姥姥的模样。
红衣少女穿过两人的身体,扑到纯姨怀里,娇俏的搂住她脖子,撒娇道:“纯姨,今天我学这套剑法,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师傅都说我进步神速。你看,今天是不是该奖励我啊?”
纯姨伸出三根手指在少女肩头一点,少女“啊哟”一声赶紧用手揉捏,口里嘘声不断。纯姨摇摇头,语气就重了三分,道:“练功那么拼命做什么?又受伤了?看我采集蛇莓,就是给你疗伤用的么?”一连问几句话,少女小嘴撅得老高,只不应声。
“好了,你且帮我提好篮子,回去给你做好吃的。”纯姨轻拍少女的头,将手中竹篮递给她,又掏出手帕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嘱咐道:“你还小,要练功,时间多的是,不用那么拼命。”她们一起转身,向着远处模糊的城廓方向走去。
“可师傅说,要我越早练成越好。”少女双手提着篮子,走在纯姨前面,也不好好走路,在草地上一蹦一跳,发髻上的红色飘带跟着上上下下飞扬,“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纯姨脸色一暗,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少女转头时又面带微笑说道:“那么今日你书读到哪里了?”
少女天真烂漫,喜怒皆形于色,听纯姨问读书,一脸不胜其烦地叹气道:“《德经》今日解完,明日该解《大学》了。”俯身扯下一把青草,揉碎了望天上一扬,洒在风中,少许落在乌黑如云的秀发上,她又甩甩头发,说道:“读书好闷啊,纯姨,你说师傅为什么要让我读这些书啊?只是练功该多好啊!”
纯姨拂下少女肩头的几点青草碎渣,缓缓道:“若不读书,你就不会理解这世间的天地人伦,也不会理解身上的这份责任,更无法在多变的大千时局里找准目标、保全自身。”
少女又伸手挽住纯姨的手臂,笑道:“纯姨,告诉我你小时候读书的趣事好不好?”一黄一红两个背影逐渐远去,慢慢淡出了视野。
蓝忘机目中含泪,一直望着少女的身影,连眼睫都不曾眨一下。魏无羡轻声道:“蓝湛,我们这是在姥姥的记忆里。”他试着去拉蓝忘机的手,本以为也会像触碰空气一样,却没料到触手温暖,于是用力握住了他手掌。
“姥姥给我们喝的茶,应该是让我们进入她的记忆里,可以看到她与你母亲相处的情景,以解你心中思念之情。”魏无羡柔声安慰道。
“我知。”蓝忘机回眸,隐隐有点欣慰混合在淡淡的愁绪里,忽而又睁大了眼睛:他们瞬间又置身于一个院落里,面前的四扇雕花门扉紧闭着,纯姨一身暮绿色长衫,站在他们身旁,望着紧闭的房门,秀眉紧蹙,像是在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然而却掩不住心底的担忧。
两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二十来岁的瀞儿走出来,还是一身红衣,她已经完全褪去稚气,身姿窈窕婀娜,行动间轻盈似飞鸿踏雪,模样也比几年前更惊艳,乍一看像是圆润了棱角的蓝忘机,只是神韵里自有几丝妩媚娇柔,她扬起方才垂下的眼睫,院落里霎时明华如月,金晖闪耀。
蓝忘机的目光再次粘附在年轻的母亲身上,不愿意挪开。身旁站立的纯姨迎上去,慢声问道:“定了么?”
瀞儿点点头,星眸璨璨,嫣然一笑,双臂舒展紧紧搂住了纯姨,她已经长得比纯姨还要高上一点,仍保留着少时对纯姨的依恋,她埋头在纯姨的肩上,闭目细语:“我最舍不得的就是纯姨了!”
纯姨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要是真的想纯姨了,你就回来,跟纯姨作伴。”
瀞儿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啊?中原真的那么好?”
纯姨笑而不语,瀞儿抬起头来凝望着她,像是不解。纯姨携了她的手,往回廊行去,微笑道:“昆仑东南方五千里谓之神州,州中有和羹乡方三千里,五岳之域,帝王之宅,圣人所生,集天地正气,辅人杰地灵。我们用尽毕生保护的,就是这样的宝地和苍生。”
瀞儿像少时那般挽着纯姨的手臂,依偎在她身边,听她说完,便道:“听起来不错,可我还是更喜欢这里。”
“只怕你真的去了,便不愿意回来。中原的景致千变万化,中原的人……但愿你不要看中什么人才好……”纯姨的声音渐渐放低,最后模糊成分不清字句的柔软喟叹,一双人影踩着脚下淡淡的苔痕,穿过月门渐行渐远。
“这是你母亲要离开此地之前的情景吧,只是不知道是否跟献祭有关。听起来像是出远门,而且会做好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准备。”魏无羡四周环顾,看清这是一个雅致幽静的院落,不似城里一般的民居那般简朴,而是精致清雅,不知是否属于圣女府内。
在纯姨的的记忆里,魏无羡与蓝忘机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走,虽说两人可以交谈互动,但能够看到哪部分记忆,根本不由他们两个选择。魏无羡又道:“我们在姥姥的记忆里,跟共情又不一样。共情就跟魂魄附身于他人一般无二,而这里,我们却更像是看客。”
蓝忘机只默默点头,自从进来之后,他都极少说话,不是一直盯着母亲不放,就是沉浸在忽如其来的往事里。魏无羡也不追问,当到了蓝忘机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并没给他们思量的时间,身边场景再次转换,他们又回到了凌晨待过的城中广场,此时应是白昼却晦暗至极,漫天乌云遮天蔽日,浓黑的云层从天边一直压到头顶,几乎伸手可触,风声在耳旁呼啸,时有闷雷自云中震撼锤坠,闪电短暂地撕开乌云又被重新湮没。
广场中央耸立着四面梯形的银白色三丈高台,在风中隐隐发出细碎的光亮。细看之下竟然是由自下而上的水流筑成,似倒悬的瀑布,不知从何而来又源源不绝,形成一座绝无仅有的水形高塔。一个红衣的女子身影在高台顶端飒然俏立,衣袍猎猎,似即将腾云驾雾,穿云而上,层层轻纱在风中翻飞,将她玲珑浮凸的曲线展露无虞,她高高在上,看不清楚面庞,只单单一个身影,就让人心驰神荡,惊为天人。她面朝远方,头顶黑云,任台下汇聚如潮的人群拥挤呼喊,巍然不动,仿佛将以血肉之躯抗击越来越密集的闪电雷霆。
蓝忘机往前冲了几步,被魏无羡死死拉住,城主身着靛蓝色礼服稳步穿过蓝忘机的身体,走向红衣女子所在的高台底下站定,他双手捧着一把冰雕雪刻的剔透长剑,剑鞘剑身浑然如同神祗以万年冰川点化而成。
城主的面容一如魏无羡初见时,岁月几乎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二十八年之前的他跟今日早间小店里毫无二致,只是神色极为冷峻肃然,双目深邃得不见一丝光亮,牢牢盯住手中宝剑,不发一言。
纯姨星眼澹澹,泫然欲泣,率领一众年轻侍女站在人群之前,她们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民众似被无形的力场拦住,任凭他们如何拥挤喧嚣,大声呼喊,都无法超越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魏无羡转头,和蓝忘机一起望着红衣女子的卓绝的身影,心头突突直跳,心知这便是圣女献祭的仪式了,但这天色异象,危机暗涌,似乎预示着前景不同凡响的艰难。蓝忘机的手在魏无羡的掌心里变得冰冷,心悸沿着无孔不入的寒风,吹痛了全身。
陡然一道煞雪的亮光,撕裂整个长空,儿臂一般粗的闪电从天边向高台击下,接着一声惊天彻地的响雷震得广场都跟着抖了一下,人们还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又是一道雪亮直追炎阳的闪电劈开漫天乌云,雷声随之若巨山崩裂,雷电同时直击在高台之上,而那红衣女子生生受着,身子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广场上人人掩面,摇摇欲倒,魏无羡顶风强睁着眼,看着那净水倒流而成的高台,被暴起的大风吹得水波乱涌,却仍保持着高台的形状,而越来越强的水流往上方翻卷,渐渐将红衣女子从脚开始盘旋包裹,看起来就像她的长裙化作了波涛汹涌的无数水流。
闪电一道紧接一道,将乌云之下映照得纤毫必现,雷声密集如千军擂动巨鼓,红衣女子纤细的身子在电闪雷鸣之中,像立即就会粉身碎骨,却又次次迎着巨雷狂电,似要冲上云霄。强光加上巨响,眼花缭乱,振聋发聩,当人人都眼痛流泪,耳鸣不已之际,城主手中的宝剑突然被一道裂空的闪电卷起,飞向红衣女子。
不绝的闪电之中,漫天乌云迅速飞旋,在红衣女子头顶旋出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时间整个天空的闪电都向着这个旋涡冲击,汇聚成一道足有数人合抱粗炫目之极的亮白光柱,瞬间将红衣女子吞没。
魏无羡拼了命地死死拖住瞠目咬牙的蓝忘机,知道他们在纯姨的记忆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
被闪电卷起的宝剑飞速升空,跟光柱并行,而那刺目亮光让人不得不闭眼,但魏无羡在闭眼的前一刹,看到有只纤纤素手从光柱里伸出来,稳稳握住了闪电中的剑鞘,只一眨眼又缩进光柱里,快得不可思议。但魏无羡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而蓝忘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定是也看到了。
眼睛被白光刺得睁不开,同时听到自己耳膜差点被震碎的声音,广场上平民们个个都是掩耳皱眉,双目紧闭,有些体力差的,被震得跌坐在地上。
须臾风停云散,雷声远去,晴日高挂,广场上方碧空如洗,而广场中央石板整洁,空无一物。奇异的回水高台与绝代风姿的红衣女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城主带头,纯姨擦干眼泪,率着几位侍女,对着高空拜了一拜,身后扑通扑通响起跪拜声,广场上千万人都跟着拜向长空。
一缕清甜的香气入鼻,魏无羡睁开眼睛,正对上蓝忘机羽扇睫毛下的浅淡双瞳,两人同时从案桌上起身,年老的纯姨——姥姥掐掉一截冒着青烟的线香,平静地看着他们。
“姥姥,原来圣女献祭后并不会魂归天地,而是离开了这里,去了中原?”魏无羡一能说话,就忍不住将心中疑问抛了出来。
“对这里来说,她就是去而不返,魂归天地了。”姥姥摇头道,“这里的人们,从此再见不到那位圣女了。”
魏无羡也摇摇头,紧盯姥姥说道:“不对。我明明听你对蓝湛母亲说,她可以回来陪你。”
姥姥黯然苦笑,道:“她若回来,也不再是圣女,也不再会是原来的模样。我曾经无比希望她能回来,可是我见到你——” 她转向蓝忘机,微笑道:“她的孩子,我又觉得,她选择不回来,也许是最正确的。”
“可是,为什么要把圣女离开这里,我感觉是要完成什么任务,说成是为了阻止大洪水的献祭?圣女离开,到底是去做什么?”魏无羡还是疑惑未解。蓝忘机也点头附随,望着姥姥,想听她解释。
“圣女从成为圣女那一天开始,她的唯一使命就是拯救苍生,我们在这里给予她最高的尊荣,以此回报她做出的牺牲。至于是为了阻止大洪水还是别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姥姥又垂下头,捻起针线继续绣起未完成的重穗兰花。
看来她是不打算说出圣女离去的真实目的了,魏无羡叹了口气,拿眼示意蓝忘机说些什么。
“姥姥,为什么您说,我母亲与我父亲,是孽缘?”蓝忘机挺直了身子,沉默一阵之后,问了出来。
引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姥姥抬起头,徐徐说道: “孩子,你可以先跟我说说,你母亲在中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蓝忘机身子轻微地颤了一下,垂下了眼睑,脸色跟家袍同样煞白,魏无羡以为他不会说了,蓝忘机却只闭目了几瞬,然后坦然决绝地说道:“从我记事开始,我母亲就一直被关在家中一处偏僻的小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听叔父说,母亲自从跟我父亲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过那里,直到……她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