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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释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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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人声鼎沸,纷乱嘈杂,即便蓝忘机耳力绝佳,也未能听清她说的是哪两个字,他呆立在阿婆与小圣女几步之遥的地方,从她布满皱褶的唇形里,猜读她说的是什么。霎时像有一只手没入胸腔狠狠拽住了他的心肺,瞬间无法呼吸,他读出阿婆喊的是:“静儿”。
魏无羡也看出来了,侧头过去刚好看到蓝忘机瞪大了的眼睛,问道:“她说的是‘静儿’吧?”刹那间便明白了蓝忘机震惊的缘由。
“我的母亲,单名一个‘瀞’字。”蓝忘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婆,此时愈发在凝结的双眉之下冷光凌厉,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婆搂紧了怀里的小圣女,有一阵轻微闭上了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最后抱着小圣女直起身子,在转身的瞬间深深望了蓝忘机一眼,眼里隐隐含着泪光。随后她向辇轿走去。那几名女子往两旁退开,阿婆抱着小圣女坐进辇轿,行动缓慢而优雅,却再也没有望向这边。
八名女子躬身向小圣女行礼之后,便抬起辇轿,扛在肩上。辇轿四柱一顶,四面无壁,仅垂挂着白纱帷幔装饰,虽然金顶银座,仍不显奢华。阿婆抱着小圣女坐在里面,比众人都高了好几尺,小圣女环顾四周,便可以远远地望出去,又见人们欢呼雀跃,想吸引她的目光,各色手绢四处飞舞,逗得她张开樱桃小口,咯咯而笑。
乘风端立在辇轿之前,待得抬起辇轿的八名女子稳住身形,高呼一声“起!”即刻有白色云雾自他脚下喷涌而出,似滚滚波涛,簇拥追逐着往辇轿飘去,须臾间乘风自己与抬轿的女子自膝盖以下皆为白云笼罩,眨眼功夫十来人便离地三尺,白云稳稳地将人和辇轿托起,兀自盈盈翻卷不断。乘风双臂自身侧由后往前滑动,像是拽住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力往前,袖袍掀起一阵风,脚下白云如在风中,飞速变幻着形状,托起人与辇轿向西南方向飞去。
蓝忘机凝望着辇轿里的阿婆,直到广场上的人海里又发出一阵阵声浪,如春雷滚滚的欢呼声中,一行人与辇轿都远远地看不见了,才默然低垂了头,一声不吭。
聚集在广场上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散去,在内圈的人大多都先走到城主跟前,行礼打过招呼后再离去,看得出来这城主除了“无所不能”,人缘也是很拿得出手的。
魏无羡一直留心着蓝忘机,此时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尚未解开的眉头,顿了一下,柔声说道:“不必着急,等会人散了,我们就找她问问。”
蓝忘机还未及点头,却见城主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仿若有万千烽火从眼中燃过,对二人说道:“二位有什么问题,问老夫便是。”他今日那身浅青色的衣服也是式样繁复的礼服,层层叠叠盖住了脚面,未见他挪动脚步,只一瞬便与蓝忘机擦肩而过,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随我来。”
二人正欲跟上,忽然听到有人老远扯着嗓门喊道:“二位公子!二位公子”魏无羡循着声音望去,见到左手边相隔有七八丈远的地方,一个后生正对着自己与蓝忘机,跳着脚挥手。本来广场上人多,人人注意力都在小圣女身上,留意他们两个域外之人的不多。但因为和城主一起站在中间,两个人身材也很长挑,还是颇为引人注目。
魏无羡仔细一看,原来是费家村的三宝,便微笑着也挥了挥手。三宝见他回应,喜不自胜,从人群中艰难挤过来,到得面前,却从背上解下一个小布包,打开给魏无羡看。魏无羡低头一瞥,里面竟然是油纸裹着的一叠烙饼,差点哑然失笑。
三宝热情非常,因一路用了些力气挤过来,还有些喘气,说道:“公子,你们喜欢吃这个,我特地做了些送来,还是热的。”说着将手里的布包往魏无羡怀里塞,憨笑着合不拢嘴。昨晚魏无羡在马车上随口说好吃,三宝竟然记住了,烙这么大一叠饼要花些功夫,又要从城里村里来回赶路,可见昨夜几乎就没有睡觉。
魏无羡心头微热,心道这少年好朴实,一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便笑道:“好!多谢小哥了!”回头看着蓝忘机,笑道:“蓝湛?”
蓝忘机不着喜怒地从他手里接过布包,放进袖中,对三宝点头道谢。
三宝好像有点害怕蓝忘机,始终不敢与他正面相对,手脚似无处可放,只得搔搔后脑勺,对魏无羡道:“我阿爹阿娘、哥哥嫂嫂还在等我,我去了啊!”憨厚一笑,转身又往回挤进人群。
魏无羡笑道:“蓝湛,这下好啦,只怕连回程的干粮都够了。”回头见蓝忘机虽然点头,眼睛却眺望着城主缓步离去的方向,于是拉着他的袖子追去,道:“看什么看,追上去问啊!”
两人在散场的人群里穿梭,远远看到城主往他宅邸的方向走,于是各自提足一口气,开动身法跟了上去。好在城主虽然一直没有停步,却因为要不断回应与他打招呼的人,走得并不快,两人没花多大功夫便追上了。
魏无羡满以为城主要回宅邸,谁知城主走到一家正在拆下门板,还未来得及挂出幡布招牌的小店门口,径直走了进去。魏无羡与蓝忘机相顾一瞬,微觉愕然,然还是跟着城主跨进店门。
蓄着短须的店主约莫四十余岁,一见生意上门,还是城主带着两个俊美无匹的年轻人,立即满面含笑迎上前,连连作揖,又殷勤地擦着桌子、凳子,招呼客人就坐,一边吩咐浑家赶紧拿碗筷过来。
城主含笑点头致意,也不客气便寻了主位坐下,以眼神示意蓝忘机与魏无羡分别坐在两侧,待老板娘拿了碗筷过来,笑着道:“昨晚你们来得迟,我也没做招待,今日朝食,便由我做东吧。这店里的羊肉粉特别香,你们一定得尝尝。”说罢对老板娘说道:“三大碗,可别少加了肉。”
老板娘靠着桌子站着,目光一直在魏无羡与蓝忘机脸上巡回,拿不准要不要搭话,蓝忘机是盯着桌子入了定,而魏无羡水杏一样的眼波挑上来,微微一笑,老板娘顿时红了脸,想了一半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只应了一声,羞答答掩面往后边厨房去了。
“你们有何疑问,就问吧。”城主一手抚着颌下青幽的长须,微微眯眼,淡然说道,瞥见魏无羡在旁边骨碌碌转的眼神,有一瞬像是掌不住要笑,随即沉下脸又道:“若是牵涉此间不能为外人道的机密,恕老夫不便回答。”
蓝忘机抬眸,朝阳斜射进来,照在他脸上,双目流光溢彩,面颊白玉染金,俊美得不似真人,然而神色不似平素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模样,略带彷徨,语音里也有隐隐慌乱,却看着城主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问道:“这里可曾有过一位姓许名瀞的圣女?”
城主淡淡一笑,道:“此间的圣女并非凡人,怎会有凡俗姓名。”
蓝忘机像是被重击了一拳,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城主说不出话来。
魏无羡也深感意外,垂眸思量一下,抬头问道:“那么,可曾有圣女乳名为‘静儿’的?圣女天降,没有凡俗姓名,但既是从小有人抚养,可有乳名?”
城主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道:“确实有过。”
蓝忘机眸中泛起一片湿气,魏无羡瞧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在轻轻颤抖,随后蓝忘机也闭上了眼睛,小店外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店里面一片沉默。
过了一阵,蓝忘机睁开眼睛,声音像是又回到冰冻的湖里淬了一圈,问道:“那她在这里时,过得开心吗?”
城主此时也睁眼对着蓝忘机,平静地道:“她是圣女,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她都很恭敬。在这里,她就是王。”蓝忘机听完,眸色暗沉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
此时,店主端着木托盘过来,里面热气腾腾的三个大海碗,给他们每人面前摆了一碗。白瓷大碗,油汪汪的白色汤汁,二指宽的粉嫩瘦肉片整齐码在筷子粗的米粉上,香菜如松针细密,苍翠映雪,
店主诚挚的笑脸和满堂的香气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城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店主笑道:“几日没来,你这汤熬得越发香了。”端起碗吹开浮末,就喝了一口,似乎烫到了舌头,又忙吁气不已。
店主笑道:“城主您又说笑了,我这店自太爷爷开始,就是这样熬汤的,您算算喝了多少年了?哪里有越发香的道理。”他只顾和城主说话,也没注意到魏无羡和蓝忘机诧异的眼神。
城主也笑道:“你也是太老实了吧!我这不是跟客人吹嘘你家的汤好喝吗?非得抵我的黄才高兴?你怎么就不如你太爷爷那般圆滑?”嘴上说着,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进嘴。
店主叹道:“那是,谁叫我生得晚,没有见着我太爷爷,自然也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跟您老逗趣的。”说罢,又看看魏无羡与蓝忘机,笑问:“不知客从何而来啊?”
魏无羡答道:“我们从中原来。”
店主瞬时双眼发光,惊喜的神情凝结在脸上,将魏无羡与蓝忘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大声说道:“真的?!难怪是这般人物!这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啊!”
魏无羡却道:“我们也感慨来得巧,赶上了迎接圣女的大典,真是大开眼界。这样的奇景,中原可是看不到的。”
蓝忘机抬眼望了望魏无羡,没有阻止他说下去,而城主忙着吹汤,似乎对魏无羡的话充耳不闻。
店主听后莞尔一笑,道:“那是!听说,中原那边虽然地大物博、奇景奇人无数,却早就天人不通,再没有像圣女和城主这样的仙人了。”
魏无羡又道:“可我看着圣女也就是一个小孩子呢,怎么说是仙人呢?”
店主见此时店里客人不多,又难得碰上从中原来的人物,瞬间有无数的话想说,便拉过旁边一根长凳,坐下来准备跟魏无羡好好聊聊。此时突然看见蓝忘机抬起眼睫的眼睛,看清了他的眸色,很是吃惊,回头后又不敢置信地再转头瞧了一下,方才想起回答魏无羡的话。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的圣女是天选……”店主将费家村费四福讲的圣女的来历又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您别看现在圣女还是个小孩子,那长大后跟城主一样,都是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人,还法力无边,变化多端,不是仙人是什么呢?”
“变化?什么变化?”魏无羡笑着又问。
店主拿嘴努着城主,笑道:“喏,就跟城主一样,今天是这个样,改天就可以变成另一个样。”
魏无羡楞了一下,拿不准店主说的是城主变化多端的衣着打扮,还是整个人从头到脚换成另一个人,但蓝忘机的母亲不会变化成他人这点倒是可以肯定,于是接着话头说:“可我觉得稀奇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说圣女以身献祭,阻止大洪水,可是你们这里连条大一点的河都瞧不见,哪里来的大洪水呢?”
店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们这里是万水之源,中原大地的千万条江河都是由我们这里的小河汇成的,如果这里的河道上升一尺,中原的江河水将上升一丈。圣女以身献祭,让河水不再泛滥,是拯救苍生万民的大功绩啊!”
魏无羡看了蓝忘机一眼,发现蓝忘机也是眉头微蹙,不明所以,而城主埋头慢慢吃着羊肉粉,半点也没有理会这边的谈话。
魏无羡“啊”了一声,眉毛飞起,像是极为感兴趣,紧接着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前一次洪水泛滥,圣女舍身献祭,是什么时候?”
店主毫不迟疑就回答道:“当然记得,就是七年前的春天。”
蓝忘机与魏无羡同时睁大了眼睛,“七年前?”魏无羡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有一瞬间语塞,与蓝忘机对视一阵,双双摇头,正疑惑间,忽然想到一个点,又问店主:“那么再上一次呢?”
这次店主有些意外,抬头想了一阵,又掰着指头算了几下,说道:“那就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十四岁,阿爹正式让我打理店里的生意。”
蓝忘机猛然抬头,嘴唇微微发抖,竟然连呼吸都停住了却不自知,蓝曦臣长自己三岁,今年正好二十七。
魏无羡将蓝忘机的面色变化尽数收在眼底,又问道:“不知圣女舍身献祭,是不是你们这里最大的仪式?”
店主一拍大腿,对魏无羡伸出大拇指,道:“客人好见识!正是!圣女献祭的仪式,比圣女降临还要壮观!”说罢将长凳拉得更近,准备给魏无羡仔细讲讲。
这时,光影一暗,门口进来了几个人,进门便喊道:“孙哥,快来四大碗羊肉粉呐!”店主只得对魏无羡抱歉地笑笑,将肩头的抹布攥在手上,起身前去迎接。
这边城主毫无风度,呼噜呼噜将碗中的汤汁喝干,而魏无羡与蓝忘机尚未动筷子,他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又颇为文雅地拭了嘴,左右瞥了两人几眼,道:“你们怎么不趁热吃?凉了就没那么好吃喽。”
魏无羡笑着摇头,说道:“城主,你明明知道我们想打听什么,却偏偏带我们来吃东西。您到底是要让我们吃好呢还是吃不好呢?”
蓝忘机转动一双莹莹清透的浅淡明眸,停住在城主面上,城主坦然面对,丝毫也却不躲闪,嘴角好像还有一丝笑意,道:“当然是想让你们吃好。是你们自己不好好吃。”
魏无羡愕然无语,城主这话居然没有回嘴的余地!这完全不像是个人人都敬仰的“神仙”好吧!昨晚上、凌晨见到的那个仙气凛然、不怒自威的绝世高人,不但在这里吃东西吧嗒着嘴,还跟不知道晚了多少辈的晚辈拌嘴,让一向伶牙俐齿的魏无羡都有些难以招架。
城主见魏无羡一时无言,盯着他面前的羊肉粉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放着这么好的朝食不吃,暴殄天物啊!”说着连连摇头,似乎对二人浪费食物的举动颇为不屑。
蓝忘机恍然有感,方觉失仪,于是拿起筷子跟木勺,开始默默往嘴里送着粉条,魏无羡则豪迈地端起海碗,大口喝汤,只感到入口鲜美无比,平生就没有喝过这么美味的羊肉汤,放下碗道:“城主多谢了,不是因为您请客才夸,这的确好吃!”
城主听他这么说,笑得眼角起了皱,凑近他身边说道:“好吃就多吃一碗?”
魏无羡摇摇头,先头跟店主说了半天话,这羊肉粉也不烫了,风卷残云般快速吃完,一眼看到蓝忘机那么文质彬彬地吃法,碗里居然也见了底,可见两人都是一样的心境:快些吃完打探谜底。
“城主,您看咱们都等了这么久,可不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就跟我们讲讲,圣女以身献祭之后,去哪里了?”魏无羡也凑近城主,笑着问道。“哐当”一声,蓝忘机放下手中的碗,罕见地碰到桌子发出了轻响。
城主面无表情,抬眼跟魏无羡对视,连一丝游移都没有,缓缓说道:“公子难道不知献祭是什么意思?献祭之后,只能是魂归天地。圣女自天地中来,自然回天地中去,这有何可讲的。”
“可是……”魏无羡两个字出口,却被蓝忘机以眼神制止,只得停下,看蓝忘机站起身来对城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沉稳说道:“多谢款待,我二人还有要事,就此告辞。”魏无羡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辞行,城主既不生气也不懊恼,只微微点头示意。
转眼二人便走上了街道。“蓝湛你走那么快干嘛,不问清楚路,怎么去?”魏无羡提气飞奔,仍然有些跟不上蓝忘机的步伐,只得出声抗议,但是蓝忘机只将他手臂一提,助了他几分力,几乎是远超云深不知处疾行的标准,往西南方向快步走去。
“不必问,这城既然是八卦阵,圣女的府邸,必定是在坤向。”蓝忘机目不斜视,半提着魏无羡精准绕过街道上的行人,说话间已经穿过广场,走近对面的街道。
但魏无羡莫名觉得脚步有些乏力,不知何故,只能自嘲道:“看来我这身子还是不行,明明才吃饱了,居然就走不动了。”
蓝忘机放缓了脚步,低头看他脚下,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魏无羡并非大惊小怪之人,只是方才确实有些乏力,现在速度慢下来之后,又无任何不适,只道是自己昨夜经过两场厮杀,透支过度的自然反应,轻松地说道:“没事了,可能就是因为走快了些。”
果然不必问路,沿着街道走没有多久,一处高门宅院显露出来,周遭都是院墙,旁边没有民宅。两人刚走到朱漆大门前面,还未踏上台阶,两扇大门洞开,盈盈走来一位绯色长裙的年轻女子,说道:“姥姥有请,请随我来。”
魏无羡看到蓝忘机在跨进门槛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迎面而立的照壁上雕刻着茫茫大海,海上一座巍峨高山,半遮着一轮圆日,不知是升起还是落下,刀法舒展飘逸,精细绝伦。蓝忘机望了好几眼,方随着那年轻女子从回廊进入厅堂。
那位眉目慈祥的阿婆,端坐在厅堂内的矮几旁做刺绣,见到蓝忘机与魏无羡走近,抬起头来,端详了蓝忘机好一阵,两行清泪蜿蜒垂落,哽咽道:“她死了是吧?你既然活着,那她定是死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