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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妆·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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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的乐声咿咿呀呀地吹奏起来,朱门外,热闹而喧哗。
白凤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感觉有些恍惚。
他惯了隐于暗处,在无人注目地形影相吊。
此时鲜衣怒马,衣着锦绣,置身于人声鼎沸中,竟有些无所适从。
潮女妖说,城中越是戒严,他们越要大张旗鼓。
搜查之人万万想不到,他们要找的人会在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离开。
堂门打开,明珠搀扶着华服新娘缓缓步出,在撒起的花瓣中,送至花轿前。
人群一片欢呼,去抢喜婆丢出的红果子。
白凤看了一眼放下的轿帘,调转马头,
迎亲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弄玉坐在轿中,捏紧了衣角。
明珠说的那些话犹在耳旁回荡。
她的生机,在于白凤所中的蛇毒。
而她剩下的时间已为数不多,因为白凤办完一件事后便要回到夜幕。
一旦回到夜幕,即使白凤心软,也无法带她安然离开。
目送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明珠舒了一口气,她喃喃道,“真是期待啊…”一抹古怪的笑容浮上面容,就像轻鲤跃潮,转瞬即逝。
队伍至城门时,按例要停下检查,白凤亮出一块腰牌,守门官员看到上面蝙蝠图案的浮雕,立马下令放行。
行至城外僻静处,白凤勒住马儿,翻身下来。
弄玉感觉到花轿稳稳落地,她揭开盖头,轿帘亦被挑起,红色的身影撞入视野,弄玉微微一愣。
一身红衣的白凤与平时判若两人,不像冷面杀手,倒像是一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
两个人目光相接,白凤亦心头微动。
她本温润如玉,此时薄施粉黛,便透露出一股娇媚明艳之色,令人眼前一亮。
绣工精巧的刺绣锦缎裹在身上,更显庄重,仿若真的是盛妆出嫁的美娇娘,正等待着心中的良人接她回家。
白凤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过头去,淡淡道,“出来吧。”
弄玉已猜到,既出了城,二人自然便要与队伍分路而行。
她丢下红盖头,又觉身上嫁衣太过惹眼,遂脱下外面的罩衫,出轿时已重新恢复清冷模样。
迎亲队伍自抬着空轿子向官道而去,二人则同乘一马由小道疾行。
弄玉忍不住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白凤却没有回答,而是拉紧了缰绳,问道:“方才你为什么不趁人多呼救?”
弄玉抿了抿唇,淡淡道,“你们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必定有底气胡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琴姬,如何能抗衡你们背后的靠山。”
白凤一时无话,气氛冷了下来。
弄玉也不愿与他多言,她对明珠的话还是半信半疑,她与白凤乃是一丘之貉。
蛇毒之事,保不准是明珠编排来故意作弄她,毕竟上次她做出那等事情。
想到上次,弄玉微觉尴尬,两个人此刻同乘一骑,姿态亲密,更令她双颊微红。
白凤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以为她在马上觉得颠簸,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他下了马,将弄玉也抱下来,然后一拍马儿,让它自行离去。
四面一片荒野,显然还未至目的地,弄玉正感诧异,突然被白凤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抓紧白凤,然后听到耳畔的风声,还有那人淡淡的话语。
“这样更快一点。”白凤轻功卓绝,虽身负一人,一路疾行,竟也不逊于良驹飞驰的速度。
弄玉不知他们行了多远的路程,只是看着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化,意识到他们离官道越来越远。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白凤方才停下脚步。他寻了一处平坦之地,生了一堆篝火,然后丢给弄玉一包干粮。
弄玉其实并不饿,但为了保存体力,她还是吃了一块。
月色如水,照亮了整片大地。她看了看四周,只见一片寂静,灌木丛里隐有萤光游离。
白凤闭目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云层投下的影子落在草丛上,浮起淡淡的哀愁。
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全然不知,未知的事情总是会带来不安。
弄玉站起身,看了他一眼。
他如同陷入禅定一般,抑或是在假寐?
微风吹过,一线火星灰烬落在白凤脸上,在挺拔秀气的鼻梁上留下一点尘污。
白凤恍若未觉,仍闭着双眼。
似乎,是逃走的好时机…
弄玉想,他身为夜幕杀手,却着一身白衣,想必极爱干净。
任由脸上落了灰烬,他并非是假寐。
白凤睁开眼睛时,身旁已空无一人。
他并不意外,只是眉宇间有一丝嘲弄的笑意。
弄玉看似温柔,骨子里却也高傲倔强。即使是被囚禁在林中小屋时,也未曾对他假以辞色,屈服哀求。
虽然一路上相安无事,但她自然时时想逃离他这监禁恶徒身旁。
他知道她会逃,也知道她逃不远。
果然,没走多远,他便在一处苇荡旁看到她。
苇荡的木板前漂着一艘不系之舟,兴许她是想乘船离开,却发现无法上船。
弄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他来了,毫不惊讶,神色依旧淡然。
一点也不像是偷跑的囚者,倒像是光明正大外出采风的游者。
“这里蚊虫多。”
白凤也不想责怪什么,反正不管说什么狠话她都不为所动。
“有萤火虫。”
弄玉说着,打开了手帕。
雪帕中飞出许多绿色的萤火虫,闪烁飞舞,虽然微小,但那光芒映在手心,就像是流动的玉魄,又像是撒了一把碧色星沙,美不胜收。
弄玉看着这些小小的飞虫,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玉色清颜,一笑如繁花映春水,忽的勾起无限绮念。
白凤心头一动,轻声道:“既然喜欢,为什么放了它们?”
弄玉看了他一眼,较平常多了一份耐心:“闷起来只消一夜便会变成死物,放了才能长见其美。”
说完之后,她扬了扬手帕,放走了所有萤火虫。
白凤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弄玉的话勾起一件久远前的记忆。
幼时他喜爱柳间莺鸣,便捉了一只黄莺养在笼子里,后来那只鸟儿无精打采,羽翼日渐黯淡,再未鸣唱一声。
许是他多想了,总觉得她的话别有深意。
她不怕他,这样很好。
他常常不愿意承认,她只是被迫相随。
平生第一次,他希望路途远一点,再远一点。
弄玉突然上前一步,白凤还未反应过来,雪帕的微凉触感划过鼻尖,她一下子离得很近,几乎是温柔地轻拭鼻翼。
一点炭星在雪帕上染开一朵小小的墨梅。
白凤的呼吸忽的乱了,她微微低着头,优美的下颔线如同白鹤流畅的羽翼,一双眼睛脉脉不语,映满他的身影。
或许是月色太美,风声太轻,水波太潋滟。
白凤冲动了一次。
他揽着弄玉轻盈而起,足踏清波,夜间安顿在无人野舟之中。
小船空间不大,但还算整洁干净。
弄玉原以为白凤是怕自己溜走,刻意将她安顿在这无桨野舟中。
没想到白凤自己也留下了,毫不避讳地跟她一同挤在有限的空间里。
虽然躺下了,但弄玉怎么也睡不着。她相信白凤在这方面的为人,但同榻而眠太过亲密,即使是他们这种特别的关系,也显得十分暧昧。
更何况之前两人还曾中过明珠的阴招,本就有些尴尬。
“你方才是怎么找到我的。”弄玉开始没话找话,试图冲淡愈发升温的气氛。
“秘密。”白凤唇角微勾。
弄玉没好气地低哼一声,转过身去想背对着他。
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
“你怕我?”
白凤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冰冷,只是闷了几分。
“我才不怕你…我只是…”
“你讨厌我?”白凤自己补上后半句,声音冷了下来。
弄玉一时无言。
白凤将她的无声当作了默认。
他轻笑一声,神色颇有些落寞,心中愈冷,身上愈热。
他揽住弄玉,脸也凑近了些,下巴贴在她的头发上,细软的秀发蹭的痒痒的。 弄玉有些无措,虽然之前两人也有过亲密的接触,但那是事出有因,受了暗算。
现在虽然困乏,但两个人都在清醒状态,白凤如此这般,不禁令她心如鼓擂,惊惶失措。
她刚欲挣开,白凤急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乱动,否则我保证不了会做些什么。”
白凤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也不屑于用这种话威胁人。
他这么说,便是真的这么想。
弄玉立时不再乱动,听着一个剧烈的心跳声渐渐变成两个。
温热的吐息拂过额头,她心中被无数乱麻绕成了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
白凤收紧了手,手指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微闭双眼,感觉到怀中之人的一丝抗拒,心里又软了下来。
“只是抱一会儿,可以吗。”
他低声道,带着一丝无奈。
弄玉被他略带恳求的语气惊到,一抬眸便撞入一双星辰般粲然澄澈的眼睛。
只是那双罕见的蓝色瞳眸不再冰冷,就像是昆山冰脉融化,流动着淙淙春溪。
弄玉惊讶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凤。
性本桀骜少年郎,此时却如同倦鸟归林。
他的眼中敛去了锋芒和冷漠,只留下眷恋与温柔。
弄玉突然发现,当她凝视那双蓝色眼睛时,便无法再轻易自溺人的波光中抽身。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交待过一句话。
离蓝眼睛的人远一点。
后来她与家人被迫分离,更无法知道那句话的缘由,只是在潜意识中记住了蓝眼睛是特别的存在。
此时,她凝视着白凤的蓝眸,心里突然抽痛。
弄玉不知那莫名的慌乱情绪从何而来,她想到明珠提到的无解之毒“相见欢”,隐隐生出一股担忧。
她不讨厌他,但他们不过是有缘无分,即使此时咫尺相依,也终将赴往不同的命途。世界最毒的仇恨,莫过于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
白凤是为救她中的毒,这更令她有一种负罪感。
胡思乱想间,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作为一个杀手,白凤之前很少睡的安稳,但在弄玉身边,总是能够安心入眠。
他睡着了。
虽然难免心猿意马,但他不愿惹弄玉讨厌,所以只是贪恋着她发间的温度沉沉睡去。
弄玉微叹口气,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她看了一眼白凤宛若孩童的睡颜,清晰可数的睫毛在冷峻的脸上投下一片柔和阴影,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柔软。
萤光在苇荡间闪烁,一夜拥眠,暂忘浮尘嫌隙事,野舟幽梦动星河。
翌日,弄玉早早醒来,睁眼时身边已空。
她来到船头,看到有趣的一幕。
白凤立在水边,向水中飞出几枚暗器,一声闷响,便有鱼儿翻着肚皮浮上来。
一只水鸟喜不自胜,飞过去叼起鲜鱼捡了个漏。
弄玉掩唇轻笑,这下白凤怕是要郁闷了。
她突然讶然一声,白凤眼神凛冽如刀,盯着那水鸟,那水鸟竟然缩了缩脖子,然后乖乖地吐出了到嘴的鲜鱼。
白凤神色稍缓,又向水中丢了一枚暗器,这次水鸟殷勤地去衔至他身旁,还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衣摆。
白凤麻利地把鱼处理好架在炭火上,然后看了一眼一旁眼巴巴的水鸟,头也不回地随手丢了一枚暗器。
水鸟照常叼起鱼儿,白凤却挥了挥手,那鸟儿欢天喜地地衔着鱼飞走了,不多时,又回来在白凤头顶盘旋了一圈,欢快地鸣叫着飞走了。
一颗野果砸在白凤身上,他捡起来擦干净,温和眉宇间有无奈神色。
弄玉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好奇。
白凤当真是夜幕给她的一个惊喜。
她以为看透他的时候,他又会有其他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万物有灵,飞禽走兽亦通人性,这一点,修习无弦之曲的她再清楚不过。
特别是机敏有灵性的鸟儿,它们心思单纯,对人性的感知也更为简单。
家养的飞禽倒也罢了,野鸟只会对心思纯粹至情至性之人释放善意。
上一次引路的白鸟,这一次衔鱼的水鸟…弄玉亲眼看到白凤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号令它们。
这种天赋,令她想起了在古书上看到的……
“给,早餐。”
白凤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手里拿着香味四溢的烤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旁。
弄玉闻到香味儿,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接过便咬了一口。
条件有限,没有调味,更没有酱料,但食材本身的味道已足够鲜美。
外焦里嫩,火候掌控的刚刚好,是长时间野食才会有的经验。
弄玉眼神微动,想象着他曾在饮血的清晨,于晨光熹微中慢悠悠地烤一只野兔或是河鱼。完成任务之后筋疲力尽,便随便生一堆火,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吃完之后她正准备擦手,白凤又递过来一颗果子,分明是刚才水鸟的谢礼。她愣了一下,后者转过头去,语气淡淡,“我不爱吃甜的。”
吃饱喝足之后,又开始了奔波的路程。弄玉知道他很快,所以弃马而行并非一时冲动。
她乖乖地窝在他臂弯中,看到头顶青空流云,飞鸟掠影,又想起了那个在古书上看到的种族。
他们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山脉中,以浆果花露为食,男女皆美姿容,亭如玉树。
他们热爱天空与自由,是风的子民,天下间所有鸟儿都亲善他们,因为他们本一脉相承。
他们就是如今已失去传承的羽族。
羽族人气质高雅,极具浪漫气息,但他们也是天生的战士,因为他们的骨骼异于常人,可以承受高强度的武学训练,对风的掌控令他们速度惊人,还可以射出一击必中的追风弧箭。
前朝曾有一位钟将军便是羽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