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游戏》九皋游

2、交点

　　两个点可以建立一条直线，而三个点创造一个平面。费兰度和约书亚·锡德神官的友谊就从两个点开始成长。

　　论文写好后，费兰度开始频繁出入当地某家孤儿院。它的地址已不可靠，多半毁在后世的战火当中。里面多是被遗弃的半大孩子，终年空着肚子。相比殷勤的院长，孩子们并不大喜欢这个大哥哥。他看上去不好惹，阴阴沉沉，从不抱他们、称赞他们或亲吻他们乱糟糟的头顶。他们玩耍的时候，他总在一旁翻书或者做别的事，仿佛老牧羊人守护新生的羊羔。

　　费兰度有自知之明。他每年有一半左右的钱花在这里，但与其说行善，不如说弥补曾经。（他六岁之前一直在这样的建筑里生活，后来才被接回家。）

　　费兰度性情乖张、天生不爱和人群亲近。他很难过，但改不了自己的性格。好像什么人有意致使他孤独终老。令人纳闷的是，他成人后才发现自己的创造者——父母，既没有这样狠戾的手段，也没有相匹配的智慧。但他们就是生下了这样的他。

　　直到约书亚·锡德到来，事情终于发生改观。小羊群里有了头羊：俊美的金发男子，每次离开前洁白长袍都沾满无数果酱和泥巴小手印，第二天又干净如初。孩子们似乎牢牢被他吸引了。

　　费兰度坐在一边，手握羊皮卷远远看去。那束阳光似乎并不比他更让人心生愉悦，约书亚笑着和孩子说话，眼里的矢车菊依然在水上飘荡。

　　相识很久后，他才问约书亚这个问题。约书亚说：“嘿，亲爱的。你眼睛很灵。与其说我乐在其中，倒不如说很仰慕你。”

　　费兰度大吃一惊。他是块石头，此刻好像被朋友用甜言蜜语给点石成金了。

　　“这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孩子。”约书亚说：“我不想让他们爱我、依赖我。我终归要走。而仅凭我自己来说——一个人，最大的成就不是成名立业，而是仅仅做他想做的事情。偶一日在世上消失前，一个人也不记得他，至少印象不深刻。因他的存在，人们多了喜悦；他的消逝却不会带来悲伤。”

　　他补充说：“每个人都孤独地来，孤独地走。我们对于世界与历史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别把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为妙。”

　　约书亚·锡德身世不祥，一直被称作隐藏在费兰度身后的“白色幽灵”。至少受邀来大图书馆整理古书籍、修复残本之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所以也就无从得知这种怪念头从哪儿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大陆备受魔族的侵扰，因此而盛行的生命虚无主义或许影响了他一部分。

　　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唯一差别。费兰度和锡德神官，两个人从容貌到性格完全不相似。费兰度和孤独和谐共处，却极度渴望友情亲情。神官天生有亲和力，但对人与人的交往一点不感兴趣，甚至疲于应付。他们互相羡慕、互相欣赏，也许还有点嫉妒。

　　他们彼此发掘出了对方的很多阴暗面。譬如说，神官看似年轻软弱，充满浪漫气息，实际心思笃定、做事冷静到冷酷无情。在朋友面前，还会刻薄一点。费兰度不只是沉默寡言，还多了点不解风情、顽固不化，咄咄逼人。

　　但如果没有坏情绪，那是神的友情，不是人的。

　　神官就住在图书馆。费兰度本来就喜欢图书馆，更恨不得全天住在那里。直到锡德需要自己研究教廷保留的高级光魔法，又不想同僚看到——他搬到费兰度所在公寓的隔壁。从此以后，在选择魔法学科外，费兰度最喜欢过去和朋友争论上一、两个小时。他们的谈话有时触及到诸神的存在本身。作为有意向研究“混沌”的魔法师，费兰度怎么也不肯相信诸神。

　　“算了，算了。”神官并没生气：“谈论这事对你我却没什么好处。如果祂想要告诉你祂存在，会对你发出感召的。”

　　费兰度很不高兴。在神官的思路中，什么都是由那位父神决定的，包括他们的友情——相见、闲谈，深入彼此了解。他仇恨这种想法，如果神真的存在，他就是造成他不幸命运的罪魁祸首。另一方面，神又把亲爱的朋友派到他的身边。

　　他讨厌自己像个傀儡似的被玩弄。

　　交到挚友后费兰度更加全心地投入到“混沌”的研究中。虽然全大陆研究它的不过百人，都被称为“坟墓里爬出来的活疯子”，他还是选定了这个方向。

　　“混沌”是五元素（水，火，土，风，雷）及两分支（木，声）、三附庸（空间、紫光、冰）所构成体系的统称。元素本来共有七种，但教廷将“光”这种既能进攻又能防御的元素蛮横地占为己有，不允许教廷外的任何人触碰——即使单纯出于学术研究。而暗元素又千年来没人寻找出来。

　　中世纪寻找“暗”的法师们曾深入地底和秀晶侏儒打交道，比炼金术士更疯狂：用一把金币换回千年未见一丝阳光的老矿石。“暗”不在里面。他们曾在午夜时分泛舟来到大湖中央，雇耳后长腮的鱼人潜入水中，在最深的淤泥里翻翻找找。“暗”不在里面。他们曾挖掘成千上万坟墓，作出最邪恶的渎神事情，将森森白色头骨摆在一起，用鬼火点燃，留下一小撮灰烬——“暗”仍不在里面。

　　唯一接近的是“混沌”。它与混合魔法并不一样，代表的是两种及以上元素构成的混乱体系。你将几颗不同的元素粒子加入特制容器，再引入不同体系魔力——从各个方面来说有很多选择。组成的体系可能是小型龙卷风、小型海啸、小型雷爆。研究“混沌”的魔法师毕生的梦想就是从这种模拟自然灾害的过程中提取出“暗”这种元素。既然自然界没有，那么人为创造一定是“暗”产生的必要条件。

　　费兰度作出这个决定后，少数几个认识的人都觉得他疯了，开始逐渐远离他——一个混沌法师没什么结交的必要，他们的归宿不是荒野坟场就是疯人院。只有约书亚无条件支持朋友的任何选择。

　　尽管有再多的不同之处，他们和世上任何一对最好的朋友没有任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