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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涧春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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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寒山枯寂,不觉已至岁末。在山涧生活数月,晨间听着鸟雀呼晴,看林间雪霁;晚间听着炭火荜拨,听着那人微弱的呼吸声,润玉有一种人世沉浮的感觉。
记忆中,润玉一直独自生活在空荡冰冷的璇玑宫里,一个人修行、一个人布星、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存活着,几千年的岁月,无悲无喜,不知希望为何物,亦不知情感为何物。
直到和娘亲相认的时候,润玉才感觉到存活的意义,感觉到心中的欢喜,第一次想要去紧紧抓住什么,守住什么,就像独自在水中漂浮了数千年,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那时,润玉只想抱住它,不让自己那么无所依。
尽管不知该漂去何方,但有了一根浮木,便有了一点生存的意义:一定要带着这根浮木,上岸。
后来,浮木被烧毁了,烟消云散。润玉好不容易寻到的生存意义,也烟消云散了。
在洞庭湖里随风浪沉浮,冰凉的湖水侵入了润玉被琉璃净火焚毁的身体,却好似温柔的抚摸,从乌黑发丝到冰冷眼眸到紧闭薄唇,再到每一个指缝,每一寸肌肤。躺在湖水里,润玉感觉有一双眼睛自上而下地审视自己,那双眼睛冰冷坚硬鄙夷无奈,目光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将身下的人一刀刀地凌迟。
鄙弃与沉溺,润玉沉浮在水天之间,万劫不复。
这无边无境永无止息的漫长仙途!
“润玉,醒醒……”
从梦中惊醒,润玉便看到了一双温柔眉眼。
“做噩梦了?”欧阳少恭替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冰冷的手指触到他的时候,润玉有一丝恍神,好像那一片冰冷的湖水。
“欧阳大夫,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润玉看着欧阳少恭,认真道,“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被抹去了,我想我们之前应该认识的。”
“应是不曾。”欧阳少恭淡淡笑道。
润玉眼中出现了一丝失落,他盯着欧阳少恭看了片刻,似乎想从那人的脸上寻出些许记忆,但那人只是温柔笑着。
“谢谢你,欧阳大夫。”
“治病救人,医者本分,不必介怀。”
看到那人拢了拢炭火,回到了榻上,一会儿,房间里便又出现了均匀微弱的呼吸声。润玉翻过身,面向床外,用手轻轻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隔着暖红的栗炭火光,看到那人安静地躺在窗边的榻上,呼吸均匀。
在山涧药庐生活了数月,一种崭新的宁静的生活,润玉感觉天界的记忆越来越远,仿佛只是自己的大梦一场。而如今大梦醒来,只见那人眉眼温柔,炉火温存。
润玉静静地看着榻上单薄的身影,便想,若能一直如此多好,一起静坐寒山,看寒蝉凄切,看雨幕秋深,看层林雪染,看春鸟回还。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云消雪霰,山林间透着点点淡薄的日光,虽还是寒冷,但走在被冰雪冻结的山路上,林间开阔,踏地有声,别有意境。
大雪封路,润玉和欧阳少恭便许久不曾下山,再次下山时,就临近岁末了。镇上热闹起来,张灯结彩,举目望去,街道两旁一片红火,人们喜气洋洋地迎接着春节的到来。
购置完生活物品,欧阳少恭站在火红的小摊边,认真地挑选着:“马上就到春节了,贴点窗花、对联才热闹。”
“本来一个人无所谓,但今年有你陪我过春节,还是要热闹热闹。”欧阳少恭一边挑选着正丹纸,一边开心地对身边人道。
“欧阳大夫,你家人呢?”润玉站在旁边看着摊上的物品,忽听得欧阳少恭如此说,便有些感伤地问道。
“他们早就去世了。”欧阳少恭似毫不在意地答道,又转头看着润玉认真问道,“春节你真的不回去和家人团聚吗?”
“我家不过春节,而且……”润玉低着头踌躇道。
“罢了,人生各有苦衷,不必和我解释。”欧阳少恭拍了拍润玉的肩膀,安慰道,“既然如此,那就在山中过完春节再回去吧。”
“欧阳大夫,我……”润玉看着欧阳少恭,想说“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不想回去找家人,我没有家人了”,可他终究没办法说出口。
“别多想。”欧阳少恭温柔笑着。这时听到路边的行脚贩吆喝道,“烟花爆竹,辞旧迎新咯!”
“老伯,过来看看。”欧阳少恭招呼道。
这一趟下山,便是满满当当地上山。春节前后,镇上歇业数天,再加上天寒地冻,大雪绵延,下山不易。
走在回药庐的路上,已过午时,冰冻的泥土因为阳光的照拂,变得有些松软。润玉背着竹篓,和欧阳少恭并排走在山路上,二人安静地走着,欧阳少恭拄着木拐,行得比较慢,润玉也放慢脚步缓缓地行着,忽然木拐陷进松软的土里,欧阳少恭趔趄一下,润玉便伸手扶住了他。
“多谢。”欧阳少恭看了润玉一眼,平淡道。
“没事,土地湿软,小心些。”润玉温柔道,便一直扶着欧阳少恭的手臂,向山上行去。二人扶持前行,背上的竹篓里面盛着生活物品和红火的年货,润玉不觉感到心中一暖,有一种切实生活着的感觉。
千山独行,有人相伴,不知来路,却有归途。
山涧的生活又倏然过去两日,经过数日的苦心研究之后,欧阳少恭终于对那些红火的正丹纸下手了。
桌案上是一片火红,门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着,许是天寒地冻,雪花直直地掉落下来,一上午便下了厚厚的一层。
而桌上的正丹纸也堆了厚厚的一层。欧阳少恭拿着剪刀,皱着眉头,在手中折成一团的纸上仔细地雕琢着。
润玉在桌边支颐着手看着他,看到欧阳少恭打开窗花,便赞许道:“这海棠闹春图已是不错,欧阳大夫别再改了。”
“似乎不太喜庆。”欧阳少恭仔细看着窗花,有些疑虑道。
“很好看!”润玉看着欧阳少恭,温柔道,“真的很好看!”
“罢了,那劳烦你贴起来。”欧阳少恭又继续拿起剪刀。等到润玉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他细细地剪着下一个窗花。
“欧阳大夫这次剪什么?”润玉坐在旁边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道。火炉里的栗炭荜拨地燃烧着,室内一片暖意,正丹纸反着红光,映照得欧阳少恭脸上有些微红。
等到欧阳少恭剪完那堆窗花,已到了晚间,窗外的雪已经停了。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厚厚的一层雪,直堆积到台阶上。
室内的窗上皆贴着窗花,海棠闹春,连年有余,瑞鸟祥云……原本简陋清寒的草舍焕然一新,变得温暖温馨起来。
欧阳少恭看着室内,露出了与平日不同的笑容,有点苦涩,但转瞬而逝。“还差一个春联,便拟古吧!”
欧阳少恭拿起一支大楷,蘸了蘸墨,便在裁好的正丹纸上写道:“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润玉看着这副春联,心中蓦然升起了一丝不安,但看到欧阳少恭面色如常,心想是自己多虑了吧。
转眼就到了除夕那一天,山涧寂静,空无人声,好在有那窗花和对联,多少有点节日的味道。润玉忽然想,之前那么多年,欧阳少恭独自在山涧,独自过春节,可会觉得寂寞?
未到酉时,欧阳少恭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烧水、洗菜、切菜、和面、擀皮,润玉在一旁拿着筷子拌着馅,看着欧阳少恭在面板上揉着光滑的面团。
“别动,面粉粘到脸上了,我帮你擦擦。”润玉顿了顿,伸手擦掉欧阳少恭脸上的面粉,指尖触到他光滑脸颊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润玉便想,“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脸上常常带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就这般手冷脸冷呢?不知他身上,是不是也这般冷冰冰?”
“你在想什么?”感觉到那只手过长地停留在脸上,欧阳少恭便问道。
“没什么,面粉有点难擦。”润玉赶紧收回手。
欧阳少恭依旧温柔笑着,毫不在意,细心地擀着面皮。一会儿。光滑的面团就变成了圆薄均匀的面皮。
“好了,现在可以包饺子了。”
“嗯!”
“你会吗?看你样子,似乎从未做过这些事。”欧阳少恭将一张面皮递过去,迟疑地问道。
“呃,大概会吧。”润玉尴尬道。
欧阳少恭笑着,将面皮递给他,一会儿看他手上捏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欧阳少恭忍住笑意,捏着面皮帮他调整道:“看我的手,要从边上慢慢压褶合上。”
润玉便去认真地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枯瘦,骨节均匀,指尖圆润,正一点点地按着面皮,莹白的皮肤沾着面粉更是白皙,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冰冰凉凉的。
“学会了吗?”
“啊?”
“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你的手啊!”
欧阳少恭将调整得差强人意的饺子放到面板,无奈地拿过两张面皮,递一张给润玉道:“跟着我一起做。”
“是看我手上的面皮,不是只看手。”欧阳少恭强调道。
等到饺子下锅,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去,润玉和欧阳少恭坐在灶后烧火,厨房里点着一盏桐油灯,昏昧不明,能看到升起的缕缕轻烟,散发着桐木的香气。
过了不多时,锅里便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欧阳少恭揭开锅盖,饺子已经慢吞吞地浮起来了,笼着小火,欧阳少恭便开始调制佐料。
碟中皆放了油辣子,二人难得的口味一致,湘阴重口,欧阳少恭自是吃惯了辣的。看着润玉也很受用碗中酸辣,便笑着问道,“这么久了,还未问你是何方人氏?”
“大概算蜀中吧。”润玉抬起头,喝了一口芦花渡道,“我依稀记得幼时曾在某处,有人带着我吃过红辣的羹锅。”
“蜀地多羹锅,我想幼时应该在蜀中待过。”润玉回忆道。
欧阳少恭看了看润玉,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碰盏,在清冽甘醇的芦花渡里,享用着寄托着美好祝福的饺子。
辞旧迎新,在荜拨的火炉边吃着烤橘子、聊天,不久便到了子时。山下隐隐传来鞭炮齐鸣的热闹景象,天上隐隐有着微淡的红光。
“迎新了,我们也来放烟花吧!”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少恭,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像这样一起过好不好?”
欧阳少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润玉手中绚烂绽放的烟花,燃烧之后,灰飞烟灭。
人生的华光满目于欧阳少恭来说,太过久远,也太过伤怀。
“少恭,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欧阳少恭看到润玉立在绚烂绽放的烟火之下,那一刻,似有无数道璀璨的星光从他的身上涌散开来,似乎他天生便属于这华光万丈,他本是从这明亮的光中而来。
渡魂千年,记忆残损,欧阳少恭终于想起了凤尾琴边,那个如星辰般璀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