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骑士》谢洛笙

21、Chapter.21.外来的小孩

　　出了死神的城堡，我们的寻人旅程真正开始。
　　城堡的一道暗门后面是一片树木阴翳的森林。叶片硕大肥厚丰润饱满。即使秋天，这里也没有丝毫的枯黄和委顿。地上没有摔碎的果实，亦不见任何生灵。树林里我们找到各自的马。死神给我们准备的脚力是达卡和法拉达。弄来两匹马对于死神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法拉达是公主的马，健硕矫健，通身雪白。对于骑士来说白色的马是最象征身份的，所以我特意多看了她几眼。法拉达是母马，而且是有贵族情节的母马，趾高气昂，十分排外。一般都是达卡打破两匹马之间的沉默，而法拉达只是在非回答不可的情况下才会哼一声。第一天把他们栓在一起，法拉达把耳朵向后倒下，露出牙齿，样子凶悍无比。后来大概是认命了，认识到一时半会无法改变现状，态度好了许多，但还是会偶尔愤怒的眼睁大瞪圆，或眼微闭一副漫不经心的倦怠。
　　法拉达还有个哥哥，拉斐尔说，他们都是非常漂亮的白色，以前我和姐姐常常骑着他去树林，那时法拉达还没有出生，后来法拉达出现了，可他也和姐姐一起走了。六年的时间，我不知道对一匹马来说意味着什么。
　　衰老。我说，他们的生命不及我们长。
　　是啊。她情绪有点低落，乔，其实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我才十七岁，却已经感到累了。出嫁，或者生活，都是那么渺茫。我不是特别偏执的人，可是说服不了自己得过且过。
　　现在不是动摇的时候。我说。
　　我知道，只是还是害怕。

　　几天后我们进入了一片谷地。周围的山峦起伏，山色如黛，一派室外桃园的光景。然而此时我们则陷入了低气压状态。
　　菲比的地址一再变化。有时早晨是东边的河谷，晚上又停在西边的山巅，第二天可能又在南方的无名山洞。我们的追寻力不从心。天上地下，毕竟不一样。况且他们的线路折折绕绕，毫无头绪。我本想找只鸟带信直追上去。拉斐尔闻言，抬起埋在地图上的头说，可能行不通。
　　为什么？我不解。
　　这里虽然是塔罗和扑克的边境，但已经是塔罗的地盘。她皱皱秀气的眉毛，政府没有设立行政机构，但通信方面管的很严，送信的鸟都会受到监视和审查。
　　我恍然大悟，惭愧的挠挠脸颊。
　　拉斐尔笑笑，继续研究地图，握着鹅毛笔在菲比停留的地方标注日期。
　　我们在外面都用假名字，她叫玛丽，我叫乔伊斯。保险起见，她还在脸上贴了层皮，盖住了所有光华，成了平凡的乡村姑娘。我虽然没有易容，也收起了手杖和骑士服，穿了质量一般的棉布上衣和亚麻格子束腰裤。
　　拉斐尔的笑容总让我忐忑，因为那种灿然的温柔笑容更像安慰。我就像一个旁观独自攀岩的人，无法自欺的相信对方的笃定。
　　菲比在地图上的停靠点两次指向塞纳河谷。晚上我们马不停蹄赶路，黎明时分到达，菲比他们却已经出发。破晓的光亮照在拉斐尔的脸上，给她镀了一层苍白脆弱的光晕。地图上荧光绿的点已经在小比例尺的那图标上前进了大约一厘米。她翻身下马，仰视清冷灰暗的天空。
　　我们这么靠近。她说，我都不敢想象。
　　她的手握着地图，骨节分明。
　　潮湿的雾气渗透进衣服，我生生打了个喷嚏。

　　我们在河谷的一颗大树下休息。拉斐尔睡的时候我头晕脑胀的拨着火堆。天色就这么持续着色彩的变迁。慢慢明亮，不过终究没有看到太阳。是阴天，还是急着要下雨的阴天。
　　快到十一月，降温也毫不含蓄客气。如果淋雨，以我的抵抗力可能没关系，但拉斐尔搞不好会生病。我疲惫的撑起帐篷。过程中风力加大，我冷的有点发抖。一切弄好拉斐尔也醒了。我们一起钻进帐篷，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拉斐尔把她盘起的头发放下来，拿着细齿的木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理。她的头发有点发干，可能是这几天持续奔波吹风弄的。她把头发梳成一把，绾起来，然后用黑色的发卡固定。看见我盯着她看，她莞尔，说，乔我帮你梳头吧。我点头。我的头发已经长了一截，在肩膀下一点。想到我以前的长发不禁有点难过。她的梳子沿着我的发根细细的向下梳理。轻轻柔柔的，很舒服。
　　伊乔你的头发很漂亮，她说，这种褐色在我们国家非常罕见。
　　我笑。脸热热的，人也困了。
　　以前我的头发很长，我迷迷糊糊口齿不清的说，后来在骑士学校的理发店烫焦了。
　　真可惜。我听见她说。
　　然后我就在她轻轻的梳弄下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在壁炉旁边。壁炉上雕刻了许多动物，炉子里木头熊熊燃烧。房间温度惊人。我热了，急切的想逃出。推开一扇门，一股寒气铺面而来。面前是个装了冰块的房间，冰块码在墙壁边，寒气缭绕。我又冻的直发抖。关上门，热气又牢牢缠上来。于是不得不反复开门关门，在这之间寻求适宜的气温。
　　乔……我听见有人喊我。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也没有时间去思索，我忙着对付那扇门。
　　中途我睁开眼睛，看见拉斐尔焦急的眼神。
　　乔，你生病了。她神情倦怠，大概是一直在照顾我。
　　我……我嗓子沙哑干涸，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不要哭啊，她急了，伸手来楷我的眼角。
　　原来我哭了。
　　当然会哭。我想爷爷了，还有贝利。以前我小病小痛爷爷都在身边照顾，后来认识贝利，他还会给我讲笑话开玩笑。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拉斐尔凉凉的手指掠过我的脸，我哭得更凶。
　　乔，不哭不哭……她拍拍我的头。
　　我又晕晕乎乎的了。
　　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一时间弄不清楚状况。我静静的和那双眼睛对视。眼睛蓝纯净，像琥珀，又带着点树叶的清新味道。眼睛的主人终于觉得无趣，主动转过脸。七八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莽莽撞撞。拉斐尔进来，看见一脸茫然的我，撸了撸刘海呵呵笑了。
　　我感冒了，而我们的帐篷又因为太靠近火堆在风里的作用下烧掉，所以不得已借住在别人家里。那个叫怀特的小孩在描述帐篷着火的时候笑的咯咯响，差点掉口水。
　　怀特有点粘人，喜欢找我讲话。大概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比较喜欢和比自己大的人玩。我也喜欢小孩，是那种三四岁跑起来颠颠的，牙还没长齐的。捏起来肉呼呼的，也好摆弄。但怀特这种，精巧漂亮，聪慧粘人的孩子很难说会好摆弄。更重要的是，我已经被那群鸟吵得不行了，再多个活泼的孩子简直不亚于灾难。
　　这家主人喜好养鸟，院子里的鸟笼一个挨一个，像鱼卵一样密密麻麻。我最讨厌的就是那只秃了一块毛的夜莺。它一到五六点钟就喊：起来啦起来啦太阳晒屁股啦太阳晒屁股啦！然后你就会听到鸟儿陆陆续续醒来的咒骂声。
　　该死！你这个疯癫的老鸟！一只猫头鹰骂。
　　都快两年了，你还没习惯吗？鹦鹉夫人慵懒的梳理羽毛，告诉你多少次早点睡你不听，看看你那眼袋，迟早过劳死。
　　要你去跑运输你不行吧？画眉闲闲的插嘴，猫头鹰就是晚上精神，要他睡的着才行。
　　猫头鹰似乎因为这句话得到安抚，小小的哼了一声是啊表示同意。
　　这时候谈话的队伍已经很庞大。它们一般是一边盥洗一边聊天。
　　听说今天的夜市会很好玩。一只棕灶鸟汲了些水，漱漱口又吐回水槽。我看见可怜的爱丽在准备衣服。
　　旁边有嫌恶的说，你不能不把水吐回去么，真不卫生！
　　但话题还是被转入了夜市上去。大家讲的兴高采烈，只听栗虎鹭感慨的叹了口气：想当初我自由的时候，时常在高空俯瞰大都市，下面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渺小，当时还十分鄙视人类。早知道会被关起来，怎么说也要多去点地方。
　　鸟的士气陡降，不过十几分钟后又谈开了，这次的主题是主人的三女儿。
　　这家男主人我只见过一面，叫史密斯，和现在的夫人是再婚结合。有三个女儿，只有小女儿是己出，也只有小女儿灰头土脸里里外外忙。昨天我撞见她在厨房的灰堆里睡，脸脏兮兮的。看到我惊讶，她十分窘迫，慌慌张张的把一件衣服往背后藏。
　　我知道她想参加舞会。精灵主办的大型舞会，对幽居在边境的人来说不多见，何况精灵族长的儿子还会借此机会挑选伴侣。
　　参加舞会你这衣服可不行。我说。
　　我我……她张口结舌，手揪着身后的灰灰的手工礼服，脸涨的通红。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借你衣服。我说。
　　可是你不去吗？……你长的那么漂亮，可能会选上……她眼神黯淡。
　　我笑，我比较喜欢话剧，那个好像有意思点，唔，其实我是怕丢人，我还不会跳舞呢。
　　她终于不那么紧张，极轻的笑了。
　　我把胡桃核里达芙阿姨送的那套像太阳的金灿灿的衣服和拉斐尔的两套结婚礼服送给了她。舞会有三天，她用的着。
　　谢谢。她笑的腼腆。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洗去灰尘的脸干净剔透，额头光洁，眼睛湿润明亮，身材窈窕。她用存的零花钱雇了辆马车，在她姐姐和妈妈离开之后一个人去舞会。
　　我觉得爱丽是想把婚礼当跳板，拉斐尔说，我觉得这样的心态不好，嫁入豪门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也许，我说，她只是想离开这个家，她在这里并不幸福。
　　拉斐尔怔忪，她说的？
　　不是，她很要强，不会暴露自己的的难堪。
　　是啊，穿水晶鞋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不自在。
　　她知道我看到了她那双毛了边的红皮鞋。
　　乔，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拉斐尔看着我。
　　我接不上话，脸红了。

　　我和拉斐尔给马喂了食料之后带着怀特去看话剧。
　　怀特在中间牵着我们的手，很孩子气的一脸傻笑。怀特这个小孩让我很吃惊。我生病的时候他就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他是外世界来的，当时我还在发烧难受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拉斐尔也说他不是塔罗人我还真的吓了一跳。要知道塔罗的驱逐令早下了，他还在这里真是奇迹。后来才知道他滞留于此也真是因为驱逐令。令下了，他爸妈不想走逃到这里逃散了。而怀特现在一边给史密斯做工讨生活一边等他爸妈。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攥在手心里很柔软。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每天跟在爷爷身后。居然有点心酸。
　　街道上鱼龙混杂，店铺林立。路过一间旧书店我顺便挑了一本《塔罗通史》。莫尔说一般通史都逃不了杜撰嫌疑，史学价值不高，多半被当成谈资。
　　话剧前半部分在露天舞台上演，下半部分直接占用集市的街道。临时搭建的舞台边人山人海，我们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偶尔会听到演员们的台词——皇上在更衣室里……啊，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上说我对于这布感到非常满意……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真是荒唐！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配做皇帝吗？这真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我额头的青筋直跳。原来是皇帝的新装，演的应该不错，声音很够味。
　　乔姐姐。
　　我低头看见怀特垮着脸，委屈的拉我的手指。
　　我看不见。他嘟着小嘴抱怨。
　　我抱你看？
　　不了。他摇摇头。小脸不知是挤得还是怎么突然苹果般红了。
　　我暗自庆幸。抱一个七岁的孩子，我可能还没那么剽悍。
　　阵地终于转到街道上。我们也终于能一睹演出盛况。
　　实现安插的群众演员非常称职。上帝，这衣服多么合身啊！式样裁得多么好看啊！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这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他们附和。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裾是多么美丽！衣服多么合身！
　　话剧终究还是话剧，至少皇帝没有现身到□□。遮羞布还是有的。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
　　一个小孩子叫了出声来。
　　我也在这句叫声中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