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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恍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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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步。”一个声音道。
他咧了咧嘴角。
“二十三步。”那个声音道。
他嗬嗬地发出一种病呓的声音,像是在笑。
“二十一步。”声音道。
天塌下来了,陈子慎自己的心脏却跳向天空里头,头颅跳得像天空那么高,他知道自己在笑。
“二十步。”
陈子慎一弯腰,倒下了,像一尊石头,果断跪在尘埃里头。他的腰仿佛不存在了,一着地,他就直挺挺摊开了,用大地支撑他仅剩的头。那妖婴儿只能趴到他胸口,莫名其妙地张望着。
他张开干涸的舌头,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属于他主观意识的最后一点认知,也终在钟声消失后消散了。
恐惧剥去了他的魂魄。
“不可否认,他是个勇者。”
【真心话与大屏幕】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平板里钻出了,在平板边缘肃立着,小手环抱,披风抖擞。
【检测到未知入侵,危险度:全指数最高!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开启战斗!】
机械的女声响起,却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像在刀锋上磨过。
“他的检测结果如何?”聂影云问道。
深红距离他们十来步,红色月光将他们衣服的影子投在黑石的地面。他们围上来了。
【真心话与大屏幕】从平板里一掏,扬起一张新印的纸质报告,“凡人。正常得过头。跟红雾身体接触、情绪接触、精神接触,一切指数低得令人发指,他的时间线上没有接受过相关知识,也没有经历过类似污染。哑蛋一个。”
哑蛋一个。没有研究价值的目标,一律叫哑蛋。
那又是谁将他放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吸引我的目光的?
聂影云将目光投向夜空,红雾把月亮也染红了,几颗稀疏的星,也在天上闪着红光。
十多年前,现代意义上的十多年前,她遇上【那个声音】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红雾,红月,和血红的星光。
纸张沉入屏幕上的深渊,她听到青铜小人儿在嘀咕,“我们还要开始下一阶段吗……老板?”
【检测到未知入侵……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开启战斗!】
没有研究价值的目标躺在地上颤抖,远古而来的恐惧已渗到他的骨髓里,令他只想做一块头脑空白的石头。婴儿从他胸口滚下,就地一滚,呀,又一滚,呀,天真无邪地笑,好奇地望着四周。
陈子慎的意识随着黑暗冲进了一条同样黑暗的大河。
冰凉的河水冲拍着脸庞。他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久。阳光刺眼。视界只有一片黑底的血红。
他知道自己瞎了。瞎子,烂死在水中。鱼虾会啃咬他的骨头。还有野狗。如果这条河附近还有村落。
一只手把他拽起来,头颅和脖子率先脱离水面。哗啦。肢体击打河水的动静。拖他的人有一把子气力。放我下来。他听见一个声音。放我下来。我不要。离开水里。眼前血红一片。他瞎了。他听出是自己的声音。从他脑子里跑出来。他的嘴黏住了,出不了声。放我……
“你该起来了。”吃力的声音。她很熟悉。她用力把他从水里拖出来,丢在河滩上。两根手指掰开了他的一只眼睛。血红一片,仿佛闪烁刀光。“喂!醒醒!”她拍打他,焦急地催促。“你还活着!别死啊。”
我还活着。我知道。太太。我要活着。你救了我。他梦呓似的重复。
太太是什么意思?女孩羞涩地问,她手里挥着捣衣杵。卟!她的捣衣杵落下。卟!卟卟!一杵一杵,砸在衣服上,砸在石头上,砸在脑海中某个地方。太太是什么意思。
我家乡那边的叫法。他说。
(我叫……)
他推开院门叫喊:太太我回来了。
阿慎!她惊喜抬头。
(我叫阿……)
阿慎,你的家乡在哪里啊?太太问。
好像……是在天上。
(阿如……)
阿如!
陈子慎恍惚地爬起来。地面冰凉。他虚脱一样,手脚都在打摆子,身上更凉得可怕。
他还在临川王府。在白光里。
漆黑与深红。婴儿在地上爬行。
他出了一身汗,蒸发了,他只觉得冷。
他腰都不想直起来,半佝偻着过去,捞起地上那团婴儿,狐裘裹好。婴儿不满地抗议,朝他吐口水,扁嘴扁脸。
天上是一轮红月。
阿如。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活着回去见你的。
他暗暗想,同时看到婴儿的血条还剩40%。她还有三天时间。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那是什么?太太问。
一本书,一个瞎子写的。
嗯。太太说,我在敦煌见过一个瞎和尚,他也能写书。放心吧,只要心诚,你的眼睛会好的。那和尚,他还会画壁画。
陈子慎望向聂影云,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你说会给她三天时间。”
他尽量不去看光圈外面的东西。腿还在发抖,跪下之后那种彻底解脱的轻松感觉却让他深受耻辱。
“她已经有了三天时间。”聂影云道,“走吧。”
——你看见了?脑海里那个声音冷笑问。他方才脑海里的画面是什么?
——无非是他穿越后的记忆。非任务所需,我没有窥视他人记忆的习惯。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
——呵。那个声音发出很轻很轻的冷笑。他的记忆是从那条河里开始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现代的记忆。
——我们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
执笔人在光圈内行走。
深红在光圈外漫步,摩肩接踵。
他们如潮水涌过来,却留下光圈周围的一圈黑暗作为孤岛。
“他们是什么?”陈子慎问,腰脊还是有挺不直的感觉,他很饿,也累极了。你买吗。记忆中大人问。有没有吃的。他想说。
“一种微生物。”不愿与脑海中的声音再交流,聂影云道,“很高级。寄生了血族的尸体,还能读取他们的大脑信息。你所看到的,就是那些信息变成人形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呵了一大口气。“好像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广告词怎么说。累了困了。暖暖的真贴心。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想吃一口温暖的热食。
——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现代】的碎片。脑海中那个声音叫道。啊,我知道了!不是他没有,而是我们看不到!
——你该停止了。
红月下,聂影云看了陈子慎一眼,“直面恐惧,有什么感觉?”
感觉?我宁愿我从未活过!
陈子慎用嘴一笑,觉得隐藏的情绪又要上来了,他问了,“这样的交易,还有吗?”
没有了。
陈子慎倍感悲哀。
再来一次。他心想。
再来一次我就死了。他默默地想。
可我还是想。他在痛苦的残余中抖缩了脖子。
天寒地冻,聂影云非人非妖,不知冷热,他却是凡人,不自主抖缩起来。至少有三天。他安慰自己想。
我给了她三天。
聂影云无所谓地想,那时候我连三分钟都没有。
“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在……散步?”陈子慎真的觉得他们在散步。
“他们在找机会,感染我。”聂影云慢言道,不紧张,不急促。
感染你。神仙也会生病。陈子慎脑子里的声音有好几个。也会感染我。我会如何?死在这里,红雾会带走我。走在他们当中。阿如会认得我。老大懂事了,过几年,他会不记得我。
他们往王府深处走去。房舍巍峨。有的挂着威武旗,有的栽了梅或竹。一个人也没有。这里的东西,无论死的活的,都进了红雾的国度,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子民。
所有的眼睛都在窥视着他们。
最遥远的一双,仿佛黑暗里的古井,映着两个人影。
恶意袭来。陈子慎感到不适。
“大人可有应对之法?”又来了,寒毛直竖的感觉。
聂影云道,“我在观察他们。这是很难得的资料。”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一滴冷汗从陈子慎后背滴下。我们都会成为资料的一部分。她不是人。别看她长得像个人,就可以信任她。那位郡主在天上嘶吼。她失去了两只眼睛。
我会失去什么?失去性命。他悲哀地想,还会失去这孩子。凡人过得真苦。诸佛慈悲,众生向善,自得解脱。长老在菩提树下对他说。
凡人命贱。陈子慎额上滴下豆大的汗珠。
“大人,我觉得这些人有些不对劲。”他们一直不对劲。“我是说,他们比之前那些更……”更什么。“更近了,我觉得,他们好像发现我们了。”他小声地说。看他们的脚步。好像他们之前都是瞎子。现在有眼睛了。
聂影云没说话。
陈子慎不敢催促,心如鼓跳。
光圈保护着我们。不。不是我们。只有我。光圈只是为了保护我。神仙不需要保护。
陈子慎又渴又饿。他知道危险从何而来了。
其中一些人,不,一些似人的东西侧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他,像是盗贼看到了宝,饿鬼看到了肉,一个个眼里都放出了光,忽然间有人一招手,一大群深红的人影涌了过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
陈子慎蓦然明白。即使经历过那样的恐惧,他依然感到凄惶。
我是最弱一个。感染她,不如先感染我。
不。他们要吃了我。
刹那间。
在他压抑在喉咙、只在颅内飘荡的惊叫中,那些人像老鼠嗅到了油,一口气从红雾里蹿出来,差点进了光圈。
进不了。因为他们一挨近光圈,纷纷扑了空,迷了路,伸长鼻子在外面咂摸,一吸一嗅,口中一开一合,沙沙的雨声中,多了他们忽高忽低的、鬼哭一样的魇语——
上、根、器!上、根器!上根器啊!
他们有语言!陈子慎惊惶地想,他喉咙干渴。
不。他们会说话。本来就会说话。说人的话。
陈子慎思绪涣散了。他们会感染我。他眼皮沉重,脚步跎挲。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身披袈裟的法师伸手抚摩那孩子的头,面带微笑。
【施主慈父善心,就把她交给贫僧吧。】
佛光普照,陈子慎周身沐浴在极温暖的阳光里头。是他信任的高僧啊。不由自主,他向面前的僧人递出了手。眼皮沉重。他好想睡一觉。
【让贫僧为她开光普渡吧。】高僧的声音宛如佛祖。
他摸了那头三下。陈子慎想。是要我三更来到洞口。
他又饥又渴。水。我只要一口水。不喝水,他去不了洞口。他真的好想睡觉,可三更了,他要去。三下。斜月三星洞。叩三下。
【上根器!上根器啊!】那些声音艳羡地叫道。陈子慎露出微笑。是。我知道。我要去。
可我手里抱着什么?陈子慎忽而清醒了一秒,轰然一声,全身紧张得发热。
想。想起来啊。
孩子!不!他把孩子递出去了!
陈子慎如坠深渊,却想起另一桩大事。
他要去洞口。菩提老祖。救救我。
我。我手。我手里。里抱的是什么?
陈子慎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好困啊。我是醒着还是睡着。我把孩子。
【上根器!】
【嘻嘻!上根器啊!】
别吵了!他愤怒地叫道。声浪如一波波黑潮涌来,抚慰他的头颅。他又要睡着了。孩子。孩子怎么样了?低头。低头去瞧。
两手空空。他把孩子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