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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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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影云端起黑色的杯子,看一眼,将杯中的液体泼到水里。
曹运也不作声,又斟了一杯,“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两位是要走,还是要留?留的话,两位不赶巧,来晚了,客房都满了。”
聂影云拿起杯子,又泼到水里,“你家少主,人好么?”
“少主当然好。”曹运崇敬道,“少主年纪轻轻,有澄清天下之志,亦是少主慷慨赐血,令我等脱离凡胎,得成血族大道。少主,菩萨也!不过,两位若是要亲见少主,怕是——”他含笑一摇头,意味着不可能。不速之客,少主从来不见的。
聂影云问,“当血族,很好么?”
曹运说,当然好啊。没有少主,我早被突厥人踩死了。
他早年在北邙山的猎场呆着,一年,突厥南部的王子来降,与大唐的王爷们打猎。他自己用家里的韧木、牛筋、杂缠料子打了一张弓,被军头见了,强索了去,献给了王爷,王爷又送给了突厥的王子。
他不忿,非要去讨,在驿馆外面,追突厥人的马,撞得吐血,差点被踩中脑袋。
少主路过,把他从畜生蹄子下拽了回来。他也就进了府中。他的母亲眼瞎了,又要接济两个可怜的侄子,一家人全靠他和妹子养活。
妹子绣得一手好活,十二岁时点灯睡着了,屋里着火,烧了手和半边脸,这辈子觅不了好姻缘。他成了血族,妹子哭闹,因听说这样能有美貌,可血族绝嗣,只有同族,而无同种。他报恩,一命抵一命,可他不能让妹子走这条路,于是血瞳一开,尘缘封绝。家里俱忘了他这个人,妹子嫁了个他挑选的好人家,年前得了一子,一切往好里发展。
说到这里,曹运愣愣的,忽地一低头,抹了一手眼泪,满目的悲哀。
怎么了?聂影云问。
曹运黯然道,奴造的孽!那家人遭了贼,爷俩都没了,妹子一剪子扎了自己,奴去得急,用血救了她,她成了血族,到底不想活,扑到尖木上,又扎了一次,奴不及伤心,又听到婴儿啼哭,原来那孩子只是闭了气,缓过来,又活了。可怜奴的阿妹只差那一线契机,她就不用死。是奴啊,奴眼浅,怕那家过苦日子,平素多给银钱,才招来了祸端。奴恨透了那贼子,却偏寻不得,今日在此候着各位贵人,便有一个不情之请……
聂影云打断他,问,“那家可是平康坊左边巷,一户蓄麻的人家?”
“正是!”
“你倒不用寻了。”
聂影云思索一会,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数年间人命案均匀摊落,你也应有耳闻。
那些人俱是被挑选的,你妹夫得了好命,一团红光冲天,被那妖人挑中,终有此一劫。
冥冥中盈亏有定,你那外甥大难不死,历此至亲之劫,暗合文曲入命之数,终有状元之资,将来江山稳固,少不得他扶持。
那妖人已被我杀了,你将那孩子抚养长大,不失为功德一件。
曹运听得目瞪口呆,陈子慎也暗暗称奇。
曹运慌忙附身下拜,聂影云将最后一杯血红色的茶泼进水里,站起来,淡淡道,“你家主人我就不见了。我在府中转转,你也不必跟来。”
二人出了水榭,耳闻身后曹运痛哭之声,仿佛要将多年的悲愤抑郁一泻而空,在夜风之中,格外萧索。
走远了,陈子慎不禁问,“大人!那孩子真能成状元么?呃,你不是说,文曲星紫微星这些都是虚构的吗?”
“能成啊。”聂影云将目光投向北面,“去年的状元,春秋骨的燃料中,有一味是文王考,需要血脉相连的两父子两副忠义骨、肝胆血,如同姬昌与他的儿子邑那般。曹运的外甥成了状元,自然逃不过这一劫。”
她从平板中抽出一张脆弱、泛黄的旧纸,上面只有淡淡两行字。
“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长安大盗游侠儿,青丸白毣判生死。
“他的文采的确不怎么好。”聂影云轻轻一哂,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就算他成不了状元,春秋骨也会让他成的。”
“不对啊!”陈子慎发愣地看着她,脑中仿佛真有一枚青丸绕着颅盖,昏头涨脑一直转,“不对啊大人,你说他是……去年的状元,可,可郡主不是……郡主才穿越十八年啊!他,他十八年前生的,那,那曹运十八年前遇到了少主——”
“再捋捋。”聂影云淡淡道。
陈子慎念叨着十八年、十八年、去年,算得头都大了。
息鼓半天的【真心话与大屏幕】忍不住了,蹦地跳出来,大叫,“笨蛋!当然是两个人啦!
十八年前,曹运遇到少主,成了血族。
同年,春秋骨穿了,啪,他妹夫嘎了。
同年,红绒穿了,成了王府的女儿,连带着一府人成了血族,她早就分不清哪些人是新的,哪些人是旧的,自己还搁那美呢!
去年,他外甥中了状元,啪,嘎了!
现在,你们来了,他跟你们说,他妹子刚生了个孩子——”
“他一直活着十八年前的时光里。”
聂影云一开口,青铜小人儿哀嚎一声,痛苦地趴着平板上,“我好难受啊——老板!下次让我说全!”
陈子慎感到非常愕然,“所以说,他根本——”
“他根本就没养过他外甥,伤心过度,封闭自己,一直活在十八年前的阴影里。”
聂影云用寻常的语气,说一件他人撕心裂肺的故事,“他也因此根本不知道外甥已经死了。他更不知,这十八年来,他仇人的女儿就在这个府里,还是他的主子。”
霎时间,陈子慎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既能体会到被抢词的滋味,也是为曹运一家的遭遇感到悲痛之极,“我好难受!大人,你太直接了!下次还是让我自己捋吧。”
“那这十八年来,他一直在这里?从来没走出去?也没人告诉他外面的事么?”他又有疑问,总觉得曹运的状态有点奇怪,他热情,殷勤,谦卑,实在不像一个钻牛角尖走不出来的人。
他没有察觉。他问题很多的时候,聂影云总会回答一两个。
“你忘了这里的人身上都有【剧本】吗?为了让血族正常生活,【剧本】本来就会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这种隔开的结果,是曹运避开了他外甥。岂不是相当于临川王府避开了春秋骨?
聂影云未及思索,忽然皱了皱眉头,看向此处园子两侧,“有东西来了。”
临川王府巍峨而广阔。从外面看,不过是一些隔得很远、不加修饰的大屋矗立在长安的空气中,进了其境,才会知道纵横其间的广道和巧妙点缀的亭台、树木有多么讲究。
漆黑的横廊和曲道间,深红如潮涌出。
宛若万国衣冠来朝,红雾中,那些深红的人影以一种从容不迫的阵势向他们涌来。
有的装扮,像文士,像府军,像提灯的女子。
有的形貌,如卦师,如厨子,如乐工,如舞伎。
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沾血的破洞。
他们行走之间都有一种散漫、放松的姿态。
这种姿态,没几十年的超然物外做不出来。
陈子慎心道,我不怕,我有靠山,我不怕,我见过世面的,我不能怕。
可不由自主,他的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因为那种令人颤栗的恐惧不是来自深红,而是他的大脑本身。
他的潜意识比他更早一步明白,这些深红的背后,有一种更大的恐怖的威压。那种威压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天灵盖上,越来越清晰。。
“你感觉如何?”聂影云问。
陈子慎略微惊讶,他感觉这位大人似乎真的想知道他的感觉。
“我……还行。”他咬牙克服那种颤栗的感觉。
“这是他们的精神波浪,正常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撑不了五分钟。他们距离这里两百步。”聂影云竖起两根手指,严肃道,“二十步。你能坚持到最后二十步。我给她续三天的命。代价是三天一过,她会……她什么也不会剩下。”
续三天的命?陈子慎一下抬起头来,瞪大眼睛,“当真?三天?她能活着?”
“能。”
“好!”陈子慎用力站直了。
“代价是……”
“我知道!”陈子慎用力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憋出,拼尽全身力气去对抗那股威压。
痛苦!太痛苦了!
好似有千斤巨石,压在他脊椎上。他僵硬地抱着那个难得安静下来的孩子,开始耳鸣。
他要抗拒的,不是扑面而来的恐惧,而是那种跪下去、跪下去就不会痛苦、就会彻底解脱了的诱惑。
他的双腿在抖,因为那种直觉一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就像天生的本能一样,他知道他只要跪了,就不会痛苦!
他的心脏以极其恐慌的状态蹦动着,那些深红的东西,比蜈蚣、比毒蛇、比老虎、比浑身长刺的令人看一眼就会当场疯掉的外星生物还恐怖!
比在丛林里一张血盆大口吞掉还恐怖。
比掉在蚂蚁窝里被几十万密密麻麻的蚂蚁覆盖全身啃掉血肉瞬间只剩下一副白骨还恐怖。
比烂在沼泽里被成千上万条蚂蝗钻进鼻孔、耳朵、脑壳,而后钻进内脏,穿肠破肚,吸干血液,还在半死不活的人类躯体上爬进爬出还要恐怖。
恐惧到了极点,陈子慎要炸毛了,他的头发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背后的皮肤有一万根黄蜂的尾后针在扎着,跪了吧!跪了吧!跪了吧!跪了吧——
脑子里一个声音疯狂地朝他呐喊着:你跪啊,跪下吧!你快跪下去啊!求你了,求你了!不要再坚持了!跪了吧!
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你快要死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跪了吧!
陈子慎要疯了,泪水、汗水、口水都控制不住地落下来,他却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的脸都绷得麻木了,牙齿都被他咬碎了,一股股血从牙龈里冒出来,却被他吞了,他拼命地梗着脖子,绷紧骨头,就是要等最后的大赦。
二十步!二十步!二十步!他只要二十步!
他的脑子在尖叫,近了,那些东西更近了,他看到了,那无边铺开的幻象,直接投放到他脑子里的呐喊——
太恐怖了,那是地狱,是恶魔,是撕裂他此刻拥有的一切身体与感知的判决。
他甚至能直接看到终结他生命的那一个时刻,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第几步了?第几步了?求求你告诉我——
“五十步。”那个清晰的声音说。
陈子慎被恐怖逼出的生理泪水,像流血一样从眼睛里滚出。眼睛是他最大的伤口,才五十步!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我还能坚持,还能坚持!
可是……这些怪物……这些怪物……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饶了我吧,我不想再看了,真的好痛苦,好痛苦!我不想站着,我想跪下!
不,不,我想坚持!我得站着!
太痛苦了,我宁愿现在就死了,不要受罪了!
天啊,这些东西为什么要存在着?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佛祖!为什么我看见的不是佛祖!
佛祖,求你救救我!
他在哀嚎与哀嚎中重复,忘了自己是个人,以为自己是块站着的石头、是块站着的木头,紧紧咬着的牙关是石头的洞口、是树汁从这里流出的缺口。
他的骨头绷得太紧,几乎凝结在一块,他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完全扭曲。皮肉是风干的裹在这块石头上的泥布。
恐惧就像一只恶魔的巨手,一条条从他身上撕下血肉,他几乎只有一个骨架在立着,僵硬的臂弯里,却抱着一团天底下最晶莹最柔软的魂魄,令他屹立不倒。
终于,大脑中最后一丝思绪也消散了,只有仿佛敲钟一样的声音,在他脑子里重复:站着站着站着站着……
深红在眼前。深红在逼近。一张张人脸,像是黑暗中探出来的人皮影子。
陈子慎感觉断头台的铡刀就悬在他脑后,一滴滴血滴落在他脖子里,他隔了好久才意识到,是他的汗在流。
“第、几、步、了……”他像个傻子一样含糊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