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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质辛x五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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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束鲜花递给母亲的时候,他化阐提的双手颤抖个不停,几乎握不住这把轻飘飘的花束。断灭跪在母亲脚边,死死地咬住嘴唇,仍是止不住的发出抽泣声。他还太小,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他化阐提这样想到,尽可能的忽视自己湿漉漉的脸颊。
大殿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哭泣。因为统一族群、开创盛世的魔皇,在方才的战事中死去了。他如同晨星一般来到众人之中,引领着所有人走出黑暗,却又如同彗星一般匆匆离去,一同带走的,还有众人的心。
五月却没有哭。
她只是呆呆的注视着那束花,整个人好似成了一尊不会动的泥塑,惹得他化阐提担心的叫了她一声。半晌,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接过花束,抱在怀里,问了一句:“你父亲临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他化阐提喉咙一梗,偏过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他说,不要被仇恨左右,一定要与圣方和谈,这是他的遗命,不管任何人反对,也一定要执行!”
“还有呢?”五月目光如炬。他化阐提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好半晌,才终于回答:“他说……他太痛了。”
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魔皇,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终于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痛楚和不甘来!最后的时刻,他化阐提一直握着他的手,想要将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抢回来,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是啊。”他听到母亲低低的喃喃自语。“纵使死亡,也可能回不去那里,果然一语成箴……他化,我也好痛啊。”
那一刻,她整个人已然变得支离破碎。
只是一夜之间,他化阐提不得不努力承担起全部的责任,安抚下属,安慰弟弟,陪伴母亲。在他的记忆之中,魔皇自然是顶天立地的父亲,但五月同样也是无所不能的母亲,然而时至如今,他看着抱着花默默垂泪的母亲,才发现她如此年轻、如此瘦弱,像玻璃一样满布纹路,只差那最后的一击——
“妈妈!”他害怕的握住五月的手,恳求道。“别离开、别离开我和断灭,我们已经没有了魔父,不能没有——”
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然自己哽住了。因为,这情形是何等的熟悉啊!那一日,他也是这样哀痛的恳求父亲,但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手也紧跟着垂落下去。今日的一切,都仿佛是昨日的重演。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这痛苦的命运伤心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五月探过身子,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
“别害怕,他化,会好的。”五月在他耳边喃喃着说道。“我答应过质辛,会照顾好魔城,会照顾好你们,我……我一定,会做到的。”
但在那之后,她决意要独自离开魔城。
“我和你的父亲,有很多约定,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我始终想要试试看。”她将魔皇权杖拿在手中,郑重其事的对长子说道:“在我离开的时候,魔城的一切,就要由你全权处理了,你做得到吗?”
他化阐提很想说自己做不到,他也根本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母亲分开,但一对上五月坚定的目光,他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请您放心。”他双手接过魔皇权杖,抱在了怀中。五月深深的凝望着他,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出现在雨中,因为无法返回中阴界而伤心不已的年轻人。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探过头去,最后亲吻了长子的额头。
“照看好断灭,不要让他因为伤心失去理智。他化,你……你真的长大了。”
他化阐提只能苦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魔城,所以无法陪伴您,可是,至少让阇魇那迦和无明法业跟随您一起去——”
“不必了。”五月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好意。“和谈在即,厉族必然会在此时造事,你身边人越多越好,否则,我不能放心!”
“更何况……”她深吸一口气,喃喃着说道。“我要去的地方,他们原本也是不能进去的。”
“什么地方?”
“……天佛原乡。”
于是,身处天佛原乡之中的天之佛楼至韦驮,很惊讶的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在此之前,他其实从未见过这位苍白纤细的少女,但只是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明了了对方的身份。
“想不到,你居然敢一个人踏入佛乡。”这位天之象征语调冰冷,隐约透露出一丝难言的疏离来。“只要被人察觉到一丝你身上的魔息,你就没命来到吾面前了。”
“或许吧。”五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没有对此多说,她到底并非魔族中人,多年来也少有踏出天阎魔城,因此并不怕有人揭破自己的身份。“原本,应该站在这里的人,不只是我,还有质辛。我一直渴望着,和他一起来见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解开他对你的心结,只可惜如今,一切都已经是徒劳了。”
“哼,如果他真的敢来,吾定会亲手将他诛杀。”楼至韦驮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她的眼睛。五月也没有在意,只是寻了个石凳坐下,淡淡的告诉他:“魔城已经决定同圣方和解了。”
“哦?看来你们终于明白,你们做的事,根本毫无意义了?”楼至韦驮这样说着,却听到五月突然抬高了声音,愤怒的反驳道:“不是!不是!质辛他,一直以来,他只是……只是始终渴望着能有一天,能在战场上看到你,他只是想向你证明,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任你左右的他了!”
因为,质辛他是那么要强,那么傲慢……刚出生时的情形,始终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他左右,五月如何会不知道呢?
她抬手捂住脸,咬牙忍下了一丝泪意。只有在楼至韦驮面前、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哭出声来!那高高在上的天之佛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端肃得好似一桩石塑的佛像,不知道为什么,也像是真正的石像一般,忽然沉默了下去。
“……竟然是为了这么无端的目的吗。”他似叹非叹。“所以,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五月难掩伤心的说了下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阵刺痛。“不管你相不相信,在这之前,我和质辛一同议定了和圣方和解的事宜,魔城只求能在苦境安稳的待下去,实在不想再陷在无休止的争斗里。因为,我们有孩子,有族人,总要为他们计一计……”
“这便是魔的私心吗?”楼至韦驮问她。
“这,是父亲的私心!”五月斩钉截铁的回答。“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没有为质辛计较一分,难道,还不允许质辛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吗?”
“……罢了,如今,我已经见到了你,他虽然不在了……但我总算,也完成了昔日对他的承诺。”
她站起身来,将兜帽带好,遮挡住自己憔悴的面容,便准备离开此地,然而,楼至韦驮却出声叫住了她。“且慢,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
缎君衡怎么也没想到,时隔数十年,他会在绝境长城再次见到楼至韦驮。
“这不是天之佛吗,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此来中阴界,所为何事,总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笑话吧?”他一边插科打诨,一边思索着对方的目的,黑色十九沉默的护卫在一边,手却已经警惕的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然而,带着面具的天之佛却没有和他说话,而是侧过身,示意身边的人走上前——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美艳的小脸,紫色的眼睛定定的落在他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才朝他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微笑来。
“父亲。”对方这样呼唤了他一声。
“什么?什么什么?!”缎君衡简直不能更惊讶。他仅有两子,其中一个还身处苦境,多年未见,如何会冒出这么大一个闺女来?
不过,等五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乐呵呵的把人拉到座位上坐好:“居然是质辛的妻子啊,那很好啊!我还以为,那个坏脾气的臭小子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呢,谁知道他还挺能干,居然给我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儿媳妇!”
面对他的夸赞,五月只能勉力微笑。缎君衡也看出她的力不从心,伸手在她腕上一探,顿时瞪大了眼睛:“你竟然怀着身孕?”
“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五月小声告诉他。“前面还有两个儿子,分别叫他化和断灭。他们如今离不得魔城,不能随我前来,但我这次来,还带了他们的画像。”
她从袖子里取出画像,在缎君衡和黑色十九面前展开。画中,他化阐提双手抱肩,昂着下巴,显得有些傲慢,断灭阐提则是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十分开怀。
“啊……”缎君衡目不转睛的看着,几乎称得上是爱不释手的捧着画卷。“他化,长得和质辛真像,还有断灭,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我的质辛,原来也已经是父亲啦。”
他唏嘘不已的把画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黑色十九,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九也是大伯了啊,快瞧瞧你的两个侄子。”再看向五月的时候,他的目光之中,已经满是柔情。
“谢谢你,五月,来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了。”
“还要多谢天之佛的一路护持。”中阴界地气十分古怪,五月刚刚踩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觉得一阵窒息般的痛苦,还是被天之佛佛光笼罩在其中,才顺利度过了此劫。不管他是出于佛门的慈爱,还是长辈的照顾,五月心里总是感谢他的——但等她抬起头,朝天之佛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方才她同缎君衡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啊……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五月蹙着眉,小声对缎君衡说道。“难道,他真的是特意带我来见你的……?”
闻言,缎君衡的神色微动,半晌,他轻轻拍了拍五月的肩膀,问她:“质辛怎么了?”
他在那少女的脸上看到了深切的悲哀,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道:“他……他已经不在了。”
黑色十九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似乎远离她,就不用面对这可怕的事实一般。但这答案,在得知她身份的时候,缎君衡就有所预料,此时强行按下胸口的刺痛,对她豪情万丈的说道:“别担心,中阴界可是生与死的中间站,而我是中阴界的灵狩,操纵人的生死再简单不过!五月,我会搜寻质辛的残魂,为他重铸身体,让质辛重新活过来的、回到你和孩子们的身边的!”
他看到五月暗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朝他努力的、艰难的笑了笑。“谢谢你……”她喃喃着说道,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掌心,眼泪骤然汹涌而出。“谢谢你,父亲……”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总是给了她一丝难得的安慰。现在的她,实在太需要这样的安慰了,否则,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撑下去。
她哭得近乎喘不过气来,这段时间的悲伤、痛苦和艰难,终于在心□□发出来。缎君衡并没有过多的安慰她,只是站在她的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随后抬起头,对上黑色十九殷殷期盼的眼神。
哭过以后,五月的神色反而比之之前好了许多,待过两日,便微笑着同缎君衡道别:“诸事已了,我该返回天阎魔城了,他化和断灭已经没有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我。”
“好,让十九送你出去。”缎君衡已经做好了安排,亲自将她送出了逍遥居。五月握着他的手,最后同他道别:“等魔城安稳下来,我会再想办法,带他化和断灭来见你们。”
“也不必勉强,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在这里,也能安心了。”缎君衡这样答道,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才沉下脸来,长长的叹了口气。
质辛的复活,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等五月再来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安抚她呢?
——此时的他却不知道,在此番短暂的相聚之后,此后漫长的一千年,他再也没有见过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