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轻歌我就曼舞》东方桔雪

4、私心公心

　　奋战了一天一夜过后，夏初阳终于又可以上岸稍事休息。他倒在泥岸上，仰望着乌云弥漫的天空，眼皮渐重，呼噜声随之响起。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他做了一个梦。梦也是湿的。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他猛然惊醒。洪水又如猛兽般袭来，刚修筑的子堤又将经受新一轮考验。他又接过战友肩上的沙包，扛在肩上，再次跳入水中。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进入紧张有序的堵漏防溃工作。大家红着双眼，紧咬牙关，做好了以肉搏洪的准备，全然不顾生死。
　　“一切洪水猛兽都是老百姓的敌人！老百姓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要毫不手软！”
　　队长杨豪用嘶哑的喉咙吐出铿锵的话语，为大家鼓劲助力。
　　乌云下沉，又开始蕴酿一场阴谋。果不其然，那些自天而降的小妖们，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了水面上，荡出一个一个的圈，像极了它们得意的笑脸。
　　这鬼天气，这鬼雨，真是！张小磊不知何时跳入了水中，站到了夏初阳身边。
　　你怎么来了？面对夏初阳的随口一问，张小磊也随口一答，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再不来，我恐怕要对不起爹娘了！这与爹娘有什么关系？夏初阳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起来，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完，爹娘又不叫老天爷下雨！
　　张小磊叹了口气，扫视一眼防洪现场。茫茫泽国，稻禾不见，房屋漂浮，不禁感叹道，做儿子的保卫不了家园，无脸见江东父老啊！你小子境界高啊，我可没想那么多。夏初阳道。你不用想那么多，你做得够多的了！你可以啊，自己跑到这里来了，也没跟我说一声，搞得我像个懒兵逃兵一样！张小磊使劲接过一位战友递过来的沙包，把它码在合适的位置，一边做一边说。语气里颇有些不满的味道。
　　夏初阳虚着劲，笑了笑，没说什么。张小磊望着他的脸，明显觉出了不对劲。夏初阳，别以为自己是百炼金钢，刀枪不入，有啥不适不要硬撑着啊！张小磊刚一说完，就见夏初阳脑袋蔫了下去。你怎么啦！别睡啊，你醒醒！
　　夏初阳再一次被送入医院，这让龙菲菲对杨莫羽心有怨言。你真以为一个特种兵就无所不能啊!夏初阳从小身体并不好，却又事事争先，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垮的。你让身体还未全愈的他陪你去刨人，而后又不把他带回医院，你这是让他去送死。龙菲菲边配药边数落杨莫羽。杨莫羽面带愧色，默然无语，给她打着下手。龙菲菲白了杨莫羽一眼，对她自以为委屈的样子产生反感。龙菲菲将吊瓶理好，看着夏初阳苍白的脸色，又数落起杨莫羽来。杨莫羽突然忍不住反驳道：“干革命不是吃饭绣花，哪有不牺牲人的？”语气还挺呛。
　　龙菲菲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以一种陌生的犀利的眼光打量着她，轻蔑一笑，道：“你真是傻过头了！”
　　“我并不提倡无谓的牺牲，可一切为了人民利益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你别不信，等他醒了，你亲口问问他！”杨莫羽义正辞来道。
　　龙菲菲又是轻蔑一笑。她不想听这个比她小六岁的小妹子讲什么大道理。
　　“我信！她说得对！”声音来自眼前躺着的这个人。夏初阳并未睁开双眼，只梦呓似的说了一句，然后，用力咧了咧嘴唇。龙菲菲似信非信地看着夏初阳，对杨莫羽道：“刚才是他说话了？”杨莫羽点了点头道：“他只是太疲倦了，给他补充点营养，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休息好了，他才好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二天，夏初阳在晨曦中醒来，见杨莫羽守在病床边，他第一句就问，那个人救出来了没有？杨莫羽一愣，你说哪个人？夏初阳说，那个被坍塌的校舍埋了的人。哦，那个啊。他说他就埋那里算了，那里挺好的。杨莫羽故作轻松地说。不行，我们得去救他。夏初阳挣扎着又要自病床上起来。不用了，他早死了！杨莫羽大声道。都埋这么些天了，早死了！她的神情又有些恍惚起来。你为什么不对别人说？是怕别人追究责任么，毕竟人命关天！夏初阳语气严厉。
　　杨莫羽盯着夏初阳射过来的犀利目光，反倒淡然一笑：“我只说埋了一个人，又没说是埋着一个活人！你要我担什么责任？”
　　她的话令人难以理解，夏初阳也不例外。他认真地看着她，又从她的眼神里读出那份神秘来。你这话怎么说，夏初阳紧盯着她的眼神不放。杨莫羽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反倒瞪大眼睛，凑上来道，那个已死之人和你一样都是不怕死之人，从来都不把死放在眼里，所以最后得偿所愿，扔下活着的人独自死去了。你觉得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怕死第二次么？
　　杨莫羽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开始怀疑她的神经、她的健康、她的人格。我没问题，我很好！杨莫羽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解答着她的疑惑。夏初阳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简单，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喝了点稀饭后，夏初阳又背着医生去了抗洪一线。见战友们仍在堤坝上忙碌着，他不由恨起自己的身体来，怎么就不能坚持到底呢？他正准备去扛沙包，却被一个人给拉住了。你若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就请快点跟我回医院！不用转身，一听便知后面那个声音是杨莫羽的。你们领导说了，不能再让你上一线，你再这样固执，莫说我，就连你的老同学龙菲菲也要挨批评。你好意思这样说？你看看这百里泽国，那里没有抗洪者的身影，就我的命那么金贵吗？你不是说，革命难免牺牲吗？怎么这时候却来当拦路虎呢？我不上战场，那我该上哪儿，你说！
　　夏初阳声色俱厉，本想把杨莫羽吓哭后，彻底解决这个障碍，谁知杨莫羽不仅不惧怕还不依不饶。你这话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只是，很不幸，他不在了。他和你一样，是个很好的战士，不怕牺牲，冲锋陷阵，可是，由于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低估了火场的危险程度，在一次化学工厂爆炸起火的救援工作中，一去不返。
　　此时，天又开始下雨。
　　“你知道吗？他那年才十九岁！”杨莫羽哭着说，泪水交织着雨水，泪水与雨水混合着流进她的眼里和嘴里。
　　“她也姓夏，叫夏晓阳，他是我男朋友！”
　　夏初阳全身一颤，没有回头，顿了片刻，他绝情道：“你不能因为你男朋友牺牲了就阻止一切英勇的行为，你那叫自私！在这里参加抗洪的，哪个不是别人的爱人、亲人或朋友？你去问问，他们来这里后悔么？你甚至可以问问你那个男朋友，看他后悔不？”
　　“他当然不后悔，他现在就躺在坍塌的村小里，你可以去问问他！”杨莫羽厉声道。
　　雨下得更大，还亮起了火闪，打起了雷。夏初阳仰望了一下天空，回头道：“我没空！”
　　然后，又投入了抗洪战斗中。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甚至被他们两个视而不见的张小磊此时从泥水里蹚过来，对杨莫羽道：“杨老师，别管他了！你让他去吧！”
　　杨莫羽擤了一下鼻涕，咬咬下唇，道：“他患有严重的低血糖，一旦晕厥，很容易被洪水给冲走的！”顿了一下，又道：“他这么个体质，怎么会被调来这里？”
　　“是他自己申请来的，他是特警队的，与我们不同编！这里还有很多与他一样的战士，没有接到抗洪的任务，是自己申请来的！”
　　杨莫羽若有所悟。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格局很小。她决心不再阻止他。不仅不再阻止他，还决心同他一道战斗。然而，她才和当地村民抬了几袋沙包，就被队长杨豪赶下了堤坝：“胡闹，简直是胡闹！你弄伤了，谁帮我们救治伤员？”
　　杨莫羽回到医院，洗尽泥巴，走入工作间。龙菲菲正在清洗医疗器械。听说你去抗洪一线了？你这不是去给他们添乱吗？你想当英雄一定得去堤坝吗？这里也可以的！哪个部门哪个行业都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哪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英雄！
　　杨莫羽没有反驳。因为她刚刚讲的这些，正是她要对她讲的。想起昨天龙菲菲责骂她的话，便觉得人都是矛盾的，今天讲的话就可以和昨天讲的不一样。昨天龙菲菲还责怪她，说她不顾夏初阳的死活，今天却又大谈特谈英雄理论，大谈不怕牺牲之类的话，这不是自相矛盾又是什么？看来她也懂用这些高调的理论来教训人，只是，一旦落实到夏初阳身上，就又不一样了。杨莫羽猛然醒悟，龙菲菲是喜欢夏初阳的。可一想起自己刚刚也阻止过夏初阳，她便觉得自己也是个矛盾的人，也是个有些私心的人。甚至，也变成了关心夏初阳的那类人。她看了看成熟与美丽兼具的龙菲菲，不由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