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 ...
-
“我们还不是朋友。”唐宁轻轻挡开他的手,“我的画只给朋友看。”
银幕投射的光影明暗交错,厉冬骋的脸恰好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淡淡笑着,整体是愉悦的表情,眼神却透着无辜和期待。
“好友验证消息我发了两次。”他说,“你沉浸在电影里,没有通过。”
“是吗?”唐宁收起速写本,并没去拿背包隔层的手机。
“电影结束可以吗?”厉冬骋低声问,“等《海蒂和爷爷》放映完毕,你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好吗?”
唐宁没有回答。
银幕上,克拉拉的奶奶送给海蒂一本空白的记事本,鼓励海蒂用笔把这个本子写满。
海蒂有些惴惴不安,她说因为她想写故事,大家都笑话她。
克拉拉的奶奶告诉海蒂:“如果你想做成一件事情,那就坚持下来,不要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放弃。”
泪水滑落,唐宁想起姥爷说过相同的话。
她五岁学画,培训班里大半同学都比她小一到两岁。拼天赋,她比不过天生对线条和色彩把控力超强的同学;比勤奋,她更盼望下课后的休息和放学后回到家品尝姥姥亲手做的美食。
对绘画的热爱,假如满分是一百,唐宁的热爱只能打八十五分。
直到遇见厉冬骋,直到完成《甜橘子黄龙果》系列绘本的创作,她才找到绘画对她的意义。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复杂,缥缈,绝非是合同中约定的收入金额带给她物质方面改善那么浅显。
唐宁蓦然起身。她揪住厉冬骋的袖子,将他从观众席第一排一直拽到远离各种声响的谷堆旁。
松开手,她问:“你为什么来狮语?”
厉冬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怔怔地看着唐宁,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有人推荐的。说是这里空气好、水好,最适合我这种病号休养。”
“谁推荐的?”
“等会儿,我找一下他的照片。”
唐宁已经猜到推荐人是厉冬骋最好的朋友屠凛。但她还是耐心十足地等待。
厉冬骋像新手一样操作手机,缓慢地翻找相册中的照片。
谷堆所在地是姚家村每年粮食成熟后的晒场。道路两侧安装了路灯,虽有几盏灯不亮,四周却不黑。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无云无月,仅有星辰点缀。唐宁抬头看了好久,回忆几乎占据了她整颗心。
她想起去年深秋两人一起爬山,厉冬骋穿了件墨蓝色的中长款大衣,搭配黑色长裤和同色切尔西靴。是唐宁突然改变主意,把见面地点从闹市区的电影院改到了远郊的山脚下。厉冬骋没有半句抱怨。他陪她爬到山顶,还为她拍了几十张氛围感极美的照片。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唐宁接到屠凛兴师问罪的电话。对方劈头盖脸把她一通吼,挂机前叮嘱她买减轻皮肤红肿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天一亮就给厉冬骋送来。
唐宁这才知道,厉冬骋陪她爬山脚后跟磨破了。
新鞋打脚。厉冬骋正是穿了一双崭新的切尔西靴,两只脚都遭了殃。唐宁没有半点犹豫,屠凛的电话一挂断,她就下单买了药膏,收货地址是厉冬骋家。
骑手将药膏送达没多久,她又接到了厉冬骋的电话。
“我没事,宁宁,是屠凛大惊小怪。要是他说了重话,你别往心里去。要是明天一早你还没消气,我收拾他。”
电话里,唐宁尽可能语气平静,实际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早已快要冲破胸膛。“我不生气。屠凛说得对,今天我为了看枫叶有点任性。下次咱们见面,我要提前策划、提前告诉你。”
那是厉冬骋第一次叫她“宁宁”。
三年前的一月到去年十月底,从“小唐”到“宁宁”的转变,历时两年十个月。唐宁不免心慌。她对厉冬骋的称呼,从一开始答应扮演他的女友就是“立冬”,三年来没有变过。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随着他意外受伤,这一切猝然停止。
像是一场美梦,仅仅有个精彩的开篇,后续剧情却不知如何发展……
“是这个人推荐我来狮语的。”厉冬骋把手机举到唐宁面前,“他说他是我发小,是我铁哥们,可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觉得他面善,就拍照片存了下来。”
唐宁定睛看去,没错,是屠凛。
“他叫什么名字?”
“稍等。”厉冬骋低头查找照片上的蛛丝马迹,“我记得我备注了他的名字。”
“手机相册的照片可以重命名。”唐宁提醒他,“你点开照片详情页面,看看这张照片的文件名是什么?也许就是他的名字。”
厉冬骋照做。
如唐宁猜测的那样,屠凛的照片文件名是IMG开头,后面跟着一串数字表示拍照日期和时分秒。
“你没有做备注。”
“……对不起。”厉冬骋边道歉边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
非常糟糕的联想闯进唐宁的脑海。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握成拳,最想问的已然脱口而出:“过年前送你来狮语休养的叔叔阿姨,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厉冬骋猛然抬头:“你怎么会对我的情况这么了解?”
“你的房东,李阿姨,她经常来我姐开的早餐店买早饭。闲聊时我听见你的爸妈陪你一起来,没待几天他们回海城了。”
厉冬骋眉头微蹙。
他满是疑惑的目光犹如舞台上的追光灯,专注地锁定了唐宁的双眸。
趁他没问“你究竟是谁”这种蠢问题,唐宁先一步说:“你是选择性遗忘。你记得你的爸爸妈妈,却不记得好朋友,也不记得……”
她把“我”这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我们以前肯定认识。”厉冬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控制了他全部思维,“你的微信名叫‘糖吃多了蛀牙’,我喜欢这个昵称,以前好像听过。”
唐宁听得真切。
是啊,每天你和我互发消息五十条以上,你有印象实属正常。
她心中已然作出决定。
“你的好友申请,我暂时不会通过。”鼓足勇气的机会,用一次少一次,她敦促自己必须抓住,“接下来的五天,我会挨个看完在你们狮子龙放映队承包的电影。你不要再主动跟我搭话,能做到吗?”
厉冬骋彻底懵了:“为什么?”
终于轮到他问为什么了。唐宁深深吸气,毫不犹豫地给他答案:“我有我的理由。你不需要明白。”
“昨天晚上,是你主动要我的电话号码……”
“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转身离开。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了厉冬骋的师父。老师傅朝她微笑,手头工作没停,弯腰整理地面乱成一团的音箱线。
“叔叔,打扰一下。”唐宁拦住对方,“我有事问您。”
老师傅直起身体:“怎么了?”
“您觉得——”唐宁回头望了望,确定厉冬骋没跟上来才问,“您这位徒弟脑子聪明吗?他的智力和同龄人相比,是不是差一大截?”
“那倒没有。”老师傅将音箱线理顺,用白色扎带固定好,“立冬这孩子肯学,也肯吃苦。你瞅瞅,几天的工夫,数字放映机他已经熟练操作了。”
循着老师傅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唐宁瞧见了回到放映机后的厉冬骋。
他伫立不动,俨然化身一座雕塑。挺拔的身形,淡然却又透着威严的神情,和受伤之前的他,别无二致。
唐宁转过头,问老师傅贵姓,她还想交换手机号码,便于以后他们放映电影她能打听到片名和时间。
“免贵姓张,张玉盛。”
其实老师傅胸前佩戴的名牌标得清清楚楚,唐宁深知自己是多此一问。她记下张师傅的手机号,给他回拨过去。“我姓唐,唐朝的唐,您叫我小唐就好。”
张师傅点点头:“你的号码我存了。”
话题如何才能回到厉冬骋身上,唐宁一时没了主意。平时她极少和人聊天,能发文字版的信息,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语音、打电话或是打视频。眼前这位张师傅,年纪与厉冬骋的父母相仿,他们又是师徒关系,想了解厉冬骋的近况,张师傅是最佳人选。
“你还有事?”张师傅放下音箱线,打算去收电影开场前发给大家的竹筒。
“我……我没事了。”唐宁摆摆手,“您去忙吧,我也要打车回家了。”
她刚拿起手机,张师傅忽然提议,要是回狮语县城,她可以跟放映队的车一块儿回去。
“反正顺路,我们开了皮卡和两辆面包车,座位够坐。”
“谢谢您,不麻烦了。”唐宁拒绝得很干脆。
此时此刻,她实在不愿意和厉冬骋同乘一辆车。太多的回忆,让她的心悬在半空,夜风一吹,胸口像被千万条冰锥穿透——这股寒意始终存在,令她的痛苦翻倍,短期内无法消解。
联系了送她来的住隔壁村的司机师傅,唐宁乘车离开姚家村。
明天电影放映的场地还是这里。
她跟司机商量,明晚一来一回,每趟加四十元。钱不算多,是她给司机小女儿的一点心意。
“糖要少吃,吃多了牙疼。”她想起自己的昵称,不禁自嘲地笑笑,转而对司机师傅说,“这些钱,给小妹妹买故事书吧。”
司机师傅伸手拍拍女儿的胳臂:“还不快谢谢姐姐?”
副驾驶位的小女孩回过头,双手抱拳作揖,嘴里说个不停:“姐姐你真好,谢谢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童话故事?可是好多字我不认识,好多故事看不懂。”
唐宁答应小女孩,明晚送她一本字典。
小女孩高兴得不得了:“好呀好呀,姐姐你真好!”
返程路上,车里溢满笑语欢声。唐宁心底的伤感似乎被冲淡了。当她推开宋缇绯给她留的门,浑身的无力感却如潮水般席卷重来。
宋缇绯吃了药犯困先睡下了。
顾嘉年给唐宁准备了宵夜,还拿出一罐啤酒摆在桌上。
“哥,你说这世界上有奇迹吗?”
唐宁没头没尾的提问,顾嘉年听了却不觉得奇怪。他拉开椅子,坐在唐宁对面:“我相信奇迹。”
话说半句,顾嘉年起身关紧主卧的门。再回到餐桌旁,他压低了声音:“我生命中的奇迹,就是小红花。她是我的全部。假如没有她,我不是现在的我。”
唐宁默默品味着这个回答。
“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命中注定的奇迹,或早或晚。”顾嘉年说,“你不能心急,宁宁,记住我说的话。”
唐宁轻轻颔首:“我记住了。”
也许是顾嘉年富含哲理的劝慰起了作用,加上啤酒的助力,她一夜好眠,醒来头不疼身上不乏,状态好过刚到狮语的那天。
准备好简单的早饭,唐宁把自己那份预留出来,和早起的顾嘉年打了个照面。
“哥,这附近有没有慢行步道?难得一晚上没做梦,我想出去锻炼锻炼。”
“彩蝶湖有环湖步道。”顾嘉年看看唐宁的鞋,“你的鞋码多少?小红花新买的跑鞋还没穿,你穿应该合脚。”
“不了,哥,我蹭吃蹭喝的,怎么能再穿我姐的新鞋?”
不等顾嘉年说话,唐宁拉开门,一溜烟跑下楼。她按手机导航往彩蝶湖方向快速走去,走着走着,只觉身后凉飕飕的,仿佛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唐宁忽地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没人跟着,是她的错觉。
走出两公里远,距离彩蝶湖仅剩不到三分钟的路程,那种怪异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来了。
睡得香怎么还会产生幻觉?
昨晚宵夜吃得很饱,现在才早晨六点多,不至于饿得低血糖啊!
唐宁只得再一次停下。
她屏住呼吸,静静听着身后是否传来脚步声。等了许久,她才回头。一辆眼熟的面包车也随即靠边停车。
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下车的是厉冬骋。
他步幅很大,穿过斑马线,十几秒而已,人已和唐宁面对面。
“我想了一晚上。”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你不通过我的好友验证也没关系,你这个朋友,我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