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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请君为我倾耳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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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一刻。
正在后厨煮着粥的李忘鱼百无聊赖的半倚着灶台边上,一边盘算着米缸中余粮所剩无几,待会如何从自己不着调的糊涂师父手中骗上十七八枚黄澄澄亮闪闪的开元大钱,买上一斗半的米麦,凭着自己于长安城附近的长乐县县城里米店老板的关系,少不得得多饶上他一二斤米。这省下的半枚大钱,攒上一攒,每年上元节时,便可买上一串两串的冰糖葫芦过过嘴瘾。李忘鱼有些愉快的想着,眉眼舒展的有些轻松了。
“小子。速速过来正殿。”方才还在算计的糊涂师傅的声音突然自脑中响起,李忘鱼略微有着一丝仿佛计划败露的慌乱和尴尬。这个师父向来如此,自己却是习惯了。但凡自己不在他一句话能使唤到的地方,便使上一些道法,传音给自己。李忘鱼起初对着这等高明手段反而用在这等偷懒手段上愤懑不平,颇有些明珠暗投之感。只是时间长久了,便也习惯了。
“来了来了。”李忘鱼快速的抛去了这些杂碎的念头,集中精力,用着相同的方法将声音传回自己师父耳中。当时自己初见时惊为天人,死死缠着师父教给了他。只是自己道行尚浅,需得集中精神,摒弃杂念,才能成功,且距离也有限。在道观这些年,也只能用以这些平凡琐事之上。
大殿之中,吕三和黄蝉相对盘腿坐着,一如昨天入殿时的姿势,仿佛一夜未曾动过。而后大门便被推开,春夏之交时节,早晨清曦的阳光便洒满了大半大殿中的石板地面。门轴发着有些陈旧的吱呀声,提醒着是该上些油的时候了。门外踏着阳光走进了一个着淡蓝色道袍的十三四岁少年道人,眉眼清秀,气质出尘,如天上谪仙。只是这小道手上兀自端着两个盛满散着热气的白粥的木碗,有些破坏气氛。
吕三和黄蝉一人接了一碗过去,道了声谢,便喝了起来。那黄蝉生就一身好皮囊,眉眼间满是得道高僧般的慈祥平和之意,一见便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只是喝粥之时却端着木碗喝的稀里哗啦的,毫无半点风度,白瞎了这等高僧气魄。看来不止李忘鱼是这等想法,黄蝉对面吕三也皱着眉头一脸嫌弃之意:“好你这贼秃,这三十余年未见,你倒还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你这吃相成何体统?”
黄蝉和尚倒满脸不在乎,喝干净碗中最后半分粥汤,顺手便拿着自己华贵僧袍的衣袖胡乱擦了擦嘴,嘴中尚且含糊不清的说道:“佛法有云四大皆空,这位施主,你这便着相了,还需待得贫僧有空时为你开解开解.......”艰难的咽下嘴中所有东西,黄蝉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再者说来,贫僧领着那小和尚游方四渡,有缘化缘,无缘便只能随缘吃饭了。倒也许久未吃上这等热腾腾的粥饭了。”
“到了你我这等境界,辟谷上个三五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又何至于这般不堪。”
“好你个臭牛鼻子。”黄蝉一脸气急败坏,眉眼之间那点高僧气派荡然无存:“你自己每天清粥小菜徒弟伺候着,倒在这说大和尚我的风凉话。辟谷是不会饿死,但也不代表不会饿。”
“再者说来,有些东西能吃下去,总归是好事。唯有些许吃食,能够无时无刻不提醒上你有些,尚且为人的自觉。”黄蝉说着,声音掺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其中。吕三是听的懂的,李忘鱼却一头雾水。好在当下情况也不需要自己明白其中之意,只要自己低头弯腰,躲的越不明显越好。最好自己只是个送饭的,早点了事便可早点骗些钱去长乐县中逛上一逛。
只是小道士尚且不很明白,人生之中,有很多时候,你越怕什么,他越要来什么。
“李忘鱼。”黄蝉咂了咂嘴,似是在品味着这名字的味道。而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隐约间还似乎掺杂着一丝揶揄之意。
“是。”小道士听闻自己终究没逃过,只得上前拱了拱手,应了一声。
“倒是个好名字。吕三你终究还是用了心取的。我这师侄名字是好名字,人也是好人。倒也让贫僧心生些嫉妒了。你这臭道士,平白捡上一个孩子,也是资质甚好的璞玉。”黄蝉不吃饭的时候,那股宝相庄严的高僧之意还是顶上一些用的。“哪像我捡的那小光头,资质不行也便罢了,平日最爱于我顶杠,实在是烦不胜烦,真想给上当初自己两巴掌,若是不走那条路,便也不会横生这些个事端。”
李忘鱼一时之间也不知晓如何回应这一大串话为好,只好面色有些尴尬的继续拱手弯腰站在那里,借着低下的头掩饰自己的尴尬。顺带着把头微微侧向了自己师父那边,乞求这个平日里尽不着调的师父今日能靠上一些谱,把这个念个不停的和尚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然后他便看着自己的师父眼看着自己的求救的眼神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后闭上眼,转过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开始打坐。
李忘鱼有些想在明日的早饭之中掺上二斤砒丨灀了。
不,今日午饭便掺。
吕三还有些洋洋得意,自己方才听了一夜这大和尚的唠叨,现下让自己的徒弟顶一会缸,又有何不可,弟子事其劳,都是好事儿啊。浑然不止自己的好徒弟心中想的是待会在哪道菜里掺上砒霜能拌的均匀一些。
黄蝉和尚兀自唠唠叨叨说了有大半个时辰,方才有了歇上一歇的意思。李忘鱼哪里肯放过这天赐良机,只待拱手说上两句场面话便可脱身。只是那黄蝉和尚又哪里肯放过这般良好的“听客”?刚要将话茬接了下去,脑中思绪一动,转念一想,呼之欲出的唠叨竟又是憋了回去。
李忘鱼如蒙大赦,讨了个饶,转身三两步到了吕三身边,附耳贴过,略略说了观内米面已然见底了的情况,要了二十余个大钱,向二位叉手行了个礼,转身迈开大步,飞也似的自道观大门出去了。
李忘鱼不知道的是,自他离了道观门口二三丈后,黄蝉和尚于自己的师父面色都有些凝重了起来。黄蝉和尚率先开了口,隐约带着揶揄之意:“听闻吕三你这会收的可是两个徒弟。怎的今回一见,只有这一个。莫非.......”
“哪有这么多莫非。”吕三缓缓开了口:“只是我不甚擅长妖修一脉,怕是教坏了她。此前便寻了个机会,让我一位故人指点她一二。”
黄蝉脸上绽出了一些笑意:“怪不得你把这徒儿取名为李忘鱼。你说的这位故人,怕不是....... 也罢。你这性子,着实也不是个好师傅的料子。就眼下这小道士,若非他天资聪颖,璞玉天成,只怕也是要坏在你手里。往后可得用着心一些。我这有佛门修法锻体一脉的秘术,索性用不上了,今日便做个顺水人情,倒是便宜了你和你那故人手下的好徒弟消受了这般好处。”
吕三沉默着凝视了面前带着笑意的和尚良久,方才开口道:“那吕三便谢过了。”
“你我的交情,何来言谢一说。”黄蝉爽朗的大笑了起来。“只是,还有一件小事,需得你点头,方才名正言顺。”
“何事?”
“小道士再练三年,大约便可入半步先天境。届时,贫僧想让他入长安。”
“入长安做何事?”吕三的眉头微皱了起来。
“杀人。”
“你疯了?”吕三的声音陡然大了三度。“长安城内多少幕后人,你也不是不清楚!那钦天监修时辰的怪物,天下第二的八重监典张山长,何况还有凌烟阁上供着的二十四位护大唐气运的谪仙!天下第一疯疯癫癫不管世事,天下第二便是天下第一!你让他去搅这摊浑水,不是要他自寻死路?”
“大和尚自然不会做这等推人下火炕之事。”黄蝉带着微笑道:“这等活了百年的老怪,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对这等小辈出手。那寻常武人最多也不过后天炼体巅峰或是半步先天。你这好徒弟自然也可应付的了。再者,你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三年之后稳过先天境的妖修,他二人合力,只怕这长安城里东西一百零八坊里,能伤的了他们的也不过两手之数。”
“再者,大和尚也不会让你的好徒弟干白工,待他回来,贫僧自有它物相赠。自可保得他们一命。”黄蝉顿了顿,接着道:“毕竟贫僧也不想,这水还没搅浑,木棍就自己先断了。”
“你倒也还真是好算计,多少年都不会变。”吕三冷哼一声:“要浑水摸鱼,主意也还打到我头上来了。只怕不光我的徒弟,你那盲眼小和尚,也是你埋的一招暗棋吧?好一个无情无义四大皆空的大和尚。”
“不,吕三,你错了。”
“错在何处?”
“我此前说的,我不愿成仙,也不愿成佛,是真心话。我黄蝉此生奔波无数,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就是要下一局棋。”
“于那何等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下上一盘棋。”
“哪怕贫僧自己这臭皮囊也要充作棋子,或是要堕身成魔,也要胜天半子!破了那天道因果!”
吕三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相交数十年的大和尚,他有些惊讶于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于是他沉默了半晌,问道:“就算你人算胜了天算,侥幸赢了半子,这天道崩坏,于你又有何干?于我又有何干?”
“于我个人,并无甚相干。于老道你,或许不用再在天道下躲躲藏藏,不沾因果这算是一个好处。但贫僧为的,更多的,是这眼下的天下苍生,还有往后每一代的天下苍生。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欢自由的生活在这片天空下,而不是一旦出生,就被那天道无情的注定好自己的命运,像狗一样的活个几十年,然后死掉,轮回。”
“我要的是每个人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日常生活产生因果,供给那天道运行,壮大自身。”
“为天下计,请道友,助我这一回。黄蝉,虽粉身碎骨,不敢言二三。”
黄蝉低下了头,向着面对而坐的吕三缓缓的拜了下去。
吕三背有些佝偻了下去,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双目有些无神,口中喃喃道:“你且,
待我筹算一二...... 筹算一二......”
李忘鱼背着两斗米自山路晃悠着走回道观内已是暮色四起之时了。本欲前去后厨将米缸内填满的行程生生被脑内响起的师父的声音打断了,只得转向前往大殿之中。
“你且上前,贫僧有事于你说。”李忘鱼刚跨入大殿门槛,便又听到了那他极其不愿听见的黄蝉和尚的声音。这次能说上多久呢?李忘鱼心中甚至有了一丝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好奇。而后上去拱手行了一礼。那两斗装在行囊内的米粮自然是随手放在了一旁。
“是。师叔。”
“你这孩子,天资甚是聪颖。贫僧一见如故,很是中意。”黄蝉和尚自怀中掏出了一串黑黝黝的念珠,“这串念珠,是当初我师父用的,后来留给了我。是小叶紫檀所制,用了也有些年头了。上面曾是有雕着经文的,只是用的时间有些长,现下磨得已经有些不甚清楚了。若你不嫌弃,便赠与你了。也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时常佩戴,也有清心静气,帮助修炼吐纳的功效。”
“我师父留给我时,本是有成对的两串的。只是其中之一后来给我弄丢了。修者,宜静心,忌心猿意马。这两串念珠便取其意,一名心猿锁,一为拴马桩。这一串,便是那心猿锁。日后若是有缘,你能再见那串拴马桩,也可再将之寻回,替我了了一桩心事。”
“这如何使得。”李忘鱼打了个机灵,这等物件一看便很是贵重,自己如何能收。再者,自己一个道士,带着和尚的念珠,也不像回事情。
吕三死死盯着这串念珠,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小鱼,长者赐,不敢辞。你便收着罢。”
李忘鱼回过头有些惊讶的望了自己的师父一眼,确定了师父并不是在开玩笑或是推辞,犹豫了一会,便上前接过,顺手带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之上。再深鞠一躬道:“多谢师叔所赠。”
黄蝉脸上露出一抹不明其意的微笑,而后缓缓站起了身,于李忘鱼擦肩而过,向着观外走去。路过时瞥了一眼李忘鱼一直挂于腰间的,长仅一尺七分的,有些短了的桃木剑,和李忘鱼自己刻在剑格之上的两个小小的篆字,惊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倒也是一把好剑。”
“我于你师父提了个主意,他同意了。你再练三年,便可下山,入长安城,入红尘走一遭了。”
李忘鱼愣了愣,有些欣喜道:“多谢师叔。”
黄蝉头也不会的摆摆手,说道:“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就行了。”侧殿之中的盲眼小和尚六莲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黄蝉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出了院门。
李忘鱼和而后也站起了身的吕三并肩站着,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甩着僧袍的大袖,一深一浅的下山去了。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两人的身影便不甚明显,随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和尚。”吕三生了个懒腰,接下来的话语有些模糊不清了。但李忘鱼却听的真切。
“走了也不知道把我这观门随手带上一带。当真是个野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