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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将降大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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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吕三缓缓合上了书卷,对着面前盘膝闭目的李忘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修道之人,修的是大道,也是本心。天下正统修士皆以李祖耳所著《道德经》为启蒙。再配以本门心法练气修身。你自小饱读道藏,我那些藏卷你已然通读了四五分,略略看过的也有七八成,于道藏一脉,你已算得上登堂入室了。现下再修气脉,有事半功倍之效。”
吕三顿了顿,神色间露出一丝惋惜之色:“只可惜原来那本《南华子》的残卷不知道放到哪去了,否则却是要比道德经要更合上你的性子一些。效果自然也就更好上一些。”
“小鱼,你听着。天下修者成千上万,无非唯分体脉和气脉两类。体脉之道,如登梯,日进一步,但难破先天。气脉则不然,气修者,过气如登山,一步一重天。后天之境中,气修的修行速度不如体修远甚。且气修大多体弱,未破先天,气脉不曾衍生至体外时,被那些体修武夫近身无非死路一条。只是但凡破了先天这一关隘,气修便真如龙遇风云,扶摇直上。”
“世人大多急功好利,加之气修若无名师指导更是无从下手,再者唐人尚武,故而大多都起着一份报国杀敌的心思,入了体修。”吕三缓缓道,声音一如百年前初入道观时那般略微带着一些沙哑。
“那为什么不气体并修呢?”李忘鱼闭目感受着身体内部真气运行的轨迹,一边出言询问到。
吕三微不可查的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只是旋即便释怀的说道:“人体内的气脉和体脉相辅相成,相互交融。若是强行并修,两脉运行之间有合并部分,真气相撞,你说会是什么效果?”
“不过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骊宫龙族创建了一套并修秘法,不过只限妖族躯体才可使用。那老龙烛华敝帚自珍,视如珍宝。说来也好笑,那秘法多年前却也让那天下第三的武夫张山长闯山夺了去。烛华与他对了三招不分胜负,那骊宫却将将要给他二人毁了。那老龙心疼自己家房子,又自忖人族之身用不得龙族秘法,便忍痛放那张山长下山去了。”
“只是谁能想到,那张山长属实天纵英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改良了那秘法,竟然也让他修成了气体并脉的方法。烛华气不过,下山寻到长安城门口,欲与那张山长再决生死。只是张山长修成了秘法,加之他属实在长安内算得上天下无敌,那老龙竟而输了他半招。于是二人击掌立誓,此法只得留张山长一人修行,不得外传。经此一战,天下第三的张山长也便成了天下第二。那老龙越想越气,上山闭了骊宫,自今日依然未出山一步。”吕三说着,脸上笑意浓了几分,像是说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只是小道士闭着眼,无从发觉而已。
“那天下第二是张山长,天下第一是谁呢?”李忘鱼出言道。
“这个啊,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说。”吕三又感受到了自己破落的小道观的门扉外出现了一道自己很是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嗤的笑出了声来。一边缓缓的如耄耋之年的老人般起身,一边颇有些玩味的想道,最近是不是凑上了什么大日子,怎么什么事都赶着凑成一堆来寻上自己。
李忘鱼感受着面前的动静睁开了眼,有些疑惑不解的看向了面前之人的动作。吕三摆摆手,道:“有老友来访,今日的修行且先到这吧。且随我出去迎上一迎。”
小道士低头称了一声是,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粘上的一些并不甚明显的灰尘。伸手将面前这个自己有些邋遢的便宜师父向内折起的领子整了整。旋即落后一步的跟着吕三的脚步出了道观大殿正门,穿过了并不甚大的、带着半亩菜地和一口水井的、还有那原本枝繁叶茂桃花落下如雨般,只是现下只剩半截焦黑木桩的桃树,看着身前之人伸手推开了那扇柴扉。
眼前之人,竟是一大一小两个穿着僧袍的和尚。
李忘鱼转头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平日里连道观门半步也不出的师父,有些疑惑他一个道士到哪结识的这些个和尚。
来访之人其中之一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爽朗一笑道,“贫僧于你师父是旧相识了,只是长久未曾见面了。最近江湖间都流传起了斩春剑吕三收了两个徒弟,这等开宗立派的喜事,贫僧自然要上门祝贺一番。这位小哥想必就是吕三的高足,果然人中龙凤。”旋即双手合什行了一礼。
李忘鱼也未曾听过别人这般恭维他,面色有些微红的稽首还了一礼。这时才有空闲下细细观察来访之人的容貌。这一看却吃了一惊,总算想清楚了自己方才那股莫名的感觉是如何产生的。面前左手边刚刚行礼的和尚,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实在生了一副天下绝顶的好皮囊,可最让人震惊的却是他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及肩长发,兀自在风中微微浮动,配合上他身上整齐用料却不凡的僧袍袈裟,真是说不出的违和。他身旁那个小和尚倒是头上光光,身上青灰色的棉布沙弥袍子也很是普通,年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只是那双目之上却缠了一层严严实实的黑色布条,在脑后打了个结。这小和尚小小年纪,竟是盲了。
身旁的师父吕三却露出了有些意义不明的笑容,“黄蝉你这贼秃,却也不必在此整这些个表面花花文章。大家心知肚明,你现在心中说不定便在骂我,这吕三臭牛鼻子怎的迷了心窍,起了收徒弟的念头。”
那名唤黄蝉,像是俗家名号多过法号的僧人露出笑颜,却是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牛鼻子,你是知晓的。无事我绝不会登门拜访,我们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就当真忍心连坐也不让我坐上一坐,还没进门便要赶我走么?”
吕三眉头一横,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若是有的选,我却决计不愿让你进我这道观的门。每次你来找我,便意味随后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如跗骨之蛆跟随你到来。”
黄蝉笑的越发灿烂了,“我若是不来,你的麻烦便少了么?”
吕三哑然。半晌,让开了道观的大门,转身对李忘鱼道;“我与你黄蝉师叔有事要谈,天色已晚,你且带着这位小师傅到偏殿安排住下了。”
李忘鱼称了一声喏,随机有些迟疑的想去拉上那小和尚的手。那小和尚却不留痕迹的退后半步,双手合十道:“多谢这位道友了,只是小僧眼睛虽然盲了,但只要将真气外放,周身三尺之内便了如指掌,道友只管前面带路,无需担心小僧。”
吕三和黄蝉一前一后步入道观正殿大门,一言不发的面对面相隔三尺盘膝坐下,相视无言。时间流逝,期间除了李忘鱼进来将蜡烛点上,这大殿之中却如同毫无生人一般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吕三突然出声打破了仿佛永恒的寂静。“消息是八重监放出去的?”
黄蝉笑了笑,答道:“想来也是。除了他们,我想不到有什么人有实力这么快把消息传遍整个天下。”
“他们拿你没有办法,便放消息想要让旁人对你身边之人出手。”黄蝉顿了一顿,“只是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种人都会收徒弟?这太阳莫非当真要从西边出来?”
吕三白了他一眼,“你不也收了个小光头?还有脸说我?若是没看错,那小和尚是天生金莲体吧?五弊三缺之下才盲了眼睛。随着年岁增长修为增进,五感还会逐步消失。最后要么证道成佛,要么五感全失,最后一辈子都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你这贼秃,又是安的什么心?”
黄蝉收敛了笑容,神色平静的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与天道,只有一个能活,我是要反天的,可你不一样。只是天道要你死,你只要躲起来,不被他找到,便无甚大碍。可我不同。在那个小和尚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我相信,他最后也会跟我一样,成为抵抗天道的一柄利剑。”
“大和尚我生下来便在寺院之中,似乎天生就该是个和尚的料。我自己也一度这么觉得。于是我自识字起便沉湎浩瀚的佛经之中。十二岁就看完了藏经阁所有的经书。十七岁那年寺内辩论佛法,全寺上下没有一个辨的过我的。所有人都赞我有慧根。”黄蝉和尚的目光逐渐上移,变得迷离起来,似乎整个人都回到了历经的过去之中。
“佛门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捡我回来的老和尚,也是我的师父,也是当时寺院的住持。他对我很好,是真心的那种好。可他终究是个资质普通的凡人,终究会老,会病,会死。于是我二十岁那年,他终究一场大病,阳寿无多。坐化前他把他那堆师兄师弟一起喊到床前,嘱咐他们说我这个小和尚很有慧根,是能成佛的,希望把住持之位传给我。”黄蝉笑了笑,笑的很嘲讽,但吕三可以看到其中夹杂着的一抹悲伤。
“他从来都是这样,是一个理想化的,佛经看的太多以至于整个人都傻了的老和尚。在他看来,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是好心的。可并不是这样。起码在寺里不是这样。他活着的时候,我那些师叔师伯尚且不敢有什么想法,可他终究死了。而且要把那套袈裟和那个寺传给我。于是那些暗处的豺狼嗅到了血腥气,想出来分上一杯羹。我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只会辨法的小和尚。他们为了得到这个位子,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往那老头子身上泼脏水,甚至开始有了我是那老和尚的私生子的传言。”
“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很快,所有人都相信我是那个老头的私生子,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我这么一个二十岁的人。所有人都忘记了我在佛法上的天资,和那老头在世时候对所有人的温柔。他的形象从高大慈祥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阴暗猥琐的小人。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尽管我自己也很希望,我能有这么一个温柔的父亲。”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他死了七天,尸体就停在大殿之中。大殿之外,是我那些师叔师伯为了住持之位在争吵不休,很是聒噪。我沉默的跪坐在蒲团之上,七天时间水米未进。我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他熟悉又慈祥的面容逐渐腐烂,最后和千千万万凡人似乎毫无差别的烂出了白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是金碧辉煌的佛像。我抬头问了一句,佛啊,这就是你所说的普渡众生?”
“你的普渡呢?”
“既然你不管,那我便来管。”
“七天时间,我大彻大悟,修为一日千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殿外聒噪的人群如同蝼蚁一般令人生厌。尽管我知晓,释家中人众生平等,可那一刻,我无比真切的第一次便感受到了这般嗔念。后来他们都说,我是一个走火入魔了的和尚。”
“然后当时我还是做了。我抬头对着佛像说,”
“去你的佛。”
“然后挥手把金碧辉煌的佛像劈作两半。”
“然后挥手把金碧辉煌的大殿劈作两半。”
“然后把殿外那些人心心念念的佛寺劈作两半。”
“我静静的在殿内看着大火吞噬着所有熟悉的一切,也吞噬了他的遗体。后来,我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中找到了两块舍利子。”
“我笑了笑。之前我以为他死的和其它千千万万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很庆幸我错了,他与凡人还是有差别的。”
“然后我踉踉跄跄的穿着半身焦黑的僧袍下山去了。山路崎岖很不好走,我慢慢的走,慢慢的走,不像是我走在山路上,沉重的反倒是像我背着山一样。我还走掉了一只鞋。”
“山路不很长,慢慢走也是能走到头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边走边唱着无用歌,一共唱了两千三百六十四遍。”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啊。”黄蝉笑的有些癫狂。“世人皆苦,苦源于命,命由天定。这本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可所有人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我不愿再让这个无情的天道高高在上的凌驾在所有人头上,可我也不愿成佛。佛总是同一个样子的。佛经上的灵山有十万八千佛,可你知道吗,那些佛长的全都是同一张脸。那个小和尚,是我游方的时候捡到的。他的寺里失火,大大小小全都烧了个干净,可他就是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念经。我有些好奇,于是上前问他,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我是个瞎子。有没有佛像,有没有经书,本就也没什么所谓。”黄蝉并没有等吕三回话,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法号名六莲。我就说,好,六莲,我想收你当徒弟。可他居然说他不想当我徒弟。我就问他想要什么。他便无比认真的告诉我,他想要成佛。一个瞎眼的小和尚,最大的愿望居然是成佛,我便觉得愈发有意思了。”
“我与他争了三天三夜的佛法也未尝说服他,最后我灵机一动说,如果你能辨赢我,我便认你当师傅。他同意了,也赢不了我,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赢不了我,自然只能当我徒弟,他愣了愣,居然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我。真是笑死我了。”黄蝉开始捂着肚子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便似有泪水流了下了。
吕三静静的看着老友从癫狂大笑变成嚎啕大哭,他明白,黄蝉自那个小和尚身上看到了那个一心想要成佛,再无其他杂念的老和尚的影子。
一边的侧殿之中,李忘鱼纠结了一夜,最终还是有些忍不住向着打坐的盲眼小和尚问道:“六莲小师傅,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啊。”
“道友但说无妨。”
“你的师父,不是和尚吗?和尚,为什么可以留这么长的头发呢?”
小和尚愣了一愣,然后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道:“道友倒是着相了。我佛门中人,四大皆空,有没有头发本就没什么所谓。那些拘泥于一定要剃光头发的和尚,永远成不了佛。他们头上虽然干干净净,看着仿佛去了烦恼丝,不染因果,可他们的心里永远有着头发的存在。我师父虽然头上有头发,可他的心,是空的。”
“那你为什么要剃光头呢?你难不成也免不了着了相吗?”
“那倒不至于。”小和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只是因为这样洗头比较方便而已。”
李忘鱼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小和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接什么话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