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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魇清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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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几人坐在清辉楼中,面前是一桌好菜。李忘鱼身上受的伤还在恢复,叶放寻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外伤药,倒不至留疤,但也要修养几日就是了。
只是养伤之人需得忌口,一桌珍馐,李忘鱼只能夹面前的菘菜,否则就会给身旁的叶放不怀好意的伸出筷子打掉。
小道士对面坐着仿佛永远一袭红衣的少女陶章,桌边倚着从不离身的两把剑,正在小口小口的咬着手里的胡饼。左手边坐着的是当日打了个酱油便从头躺到尾的温凉,后来殷府的火扑灭之后给燕明和玄甲骑扔在马背上拖了回去。只是却不知怎的今日也在场,大鱼大肉吃个不停。
“我严正抗议!”在第记不清多少次试图偷偷夹上一块肉的筷子又给叶放打掉之后,李忘鱼很是不高兴的摔了筷子。
“温凉当日不也受了伤,凭什么他就可以吃肉!”
“你还抗议?你脑子长全了没有便抗议!”陶章也摔了筷子,声响比小道士还要大上一些----尽管她摔的是隔壁叶放的筷子。
“全了,全了。”李忘鱼的气焰瞬间消散,有些讪讪的坐了回去。
一边的叶放也敢怒不敢言,很是无奈的自桌上的竹筒内又抽了一双出来。
先前在魇清影响下,小道士脑中的记忆被弄的散了个七七八八。以至于连当时面前的陶章也不认得了,也不知怎么的便脱口而出了那句话,还害的自己挨了一巴掌。
魇清当日既已死,魇兽的影响逐渐消散,这几日间小道士也慢慢在房内运功静养,记忆已然几乎全部找回来了。
“小爷是后天境体修。”温凉冲着小道士回复以一个大大的得意笑容。“伤好得快,自然不用忌口。”
“先前为了救你,妄动‘七两’导致我右手经脉损伤严重,这几日便只能用左手的帐还没跟你算呢!”陶章很是忿忿。“你说,你要怎么赔我!”
“那我先前要喂饭给你吃的时候你不也没同意嘛。”李忘鱼很是委屈的小声逼逼。“还又打了我一巴掌。我招谁惹谁了我。”
“殷府方才托人带了消息过来。”叶放眼见得自己第二双筷子很快也大概率不保,于是便很明智的搁下了筷子,开始和起了稀泥,面带笑意的说道。
“那殷娇已然醒了,只是受了些惊吓,加上被那魇清侵占了肉身和神魂,便如李忘鱼般一时间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静养数月,自然会一一记起。还有,殷府的人问起那小姐颈上的伤,我扯了个谎,推给那邪祟了。”
“推了就推了,那魇清若是不满意,便再把他揪出来喊他与本姑娘分辩一番啊!”陶章有些气急败坏。
叶放嘴角抽了抽,没有接话。
这事儿也当真是稀奇。谁又能想到,我当日只是想剥削一下小道士的劳动力,竟然又能扯出来这么大一件事。先是魇,再是八重监燕明,然后幽国雀台的人又冒出来了。
李忘鱼啊李忘鱼,你这惹事的能力还真是跟你师父一脉相传啊。
叶放翻了个白眼。
“话说回来,倒还真有一事不大明白。”温凉只吃了个半饱,但见得众人都放下了筷子,也只好悻悻的停箸,向着小道士问道。
“当日你于手臂上刻的字,着实有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我是分辨不出。只是不知道陶章姑娘是如何轻易认得的?莫非,你们两人先前便约定了遇险时的暗号?”
“废话。”
李忘鱼一翻白眼:“你往自己手上刻字不疼啊?你刻你也歪。至于陶章嘛...”李忘鱼低笑两声,上前对着温凉附耳道:“她平素里写字便不好看。这等歪歪扭扭的字,她见得多了,自然轻易认得。”
“臭道士!你找死!”虽然是耳语,却是如何瞒得过陶章的耳力?
少女恼羞成怒,起身反手便抄起身下椅子砸向小道士。李忘鱼起身就跑,只是腿脚受伤,一瘸一拐的如此不灵,又如何躲得开陶章这等先天境的妖族的暴打?当下便给椅子砸个正着,向前扑倒在地。
“你不是说右手用不了吗?”小道士趴在地上痛苦哀嚎。
陶章眼见得漏了馅,愈发恼羞成怒,甚至起了想再寻些合手的事物往小道士脑袋上招呼的心思。
温凉眼见大事不妙脚底抹油马上悄么声的自门口溜掉了,叶放一脸心疼的看着自己酒楼里的桌椅板凳,又不敢替李忘鱼出头挡枪。
李忘鱼现下很是后悔当时师父让自己选修行之法时自己偷懒选得气修了。
这般看来,小道士养伤的时限需得往后延上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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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天策府下。八重监内。
张山长半眯着眼,似是倚着椅中就此睡了。殿下半跪着一魁梧中年男子,正是燕明。只是现下脱了黑甲,换上了一身很是朴素的灰色麻衣。
“城南殷府邪祟之时已了,据悉,恐是魇图中困着的某个邪修,近日不知为何几将脱困而出。现下那邪修已然魂飞魄散,画卷也由我们收回。只是当日不知为何,幽国雀台的探子也出现在了那里。”燕明将那画卷递给座上的老者,迟疑半晌,方才说道。
“我早便知晓这些年来雀台在不断的给长安城内掺着沙子,只是此时爆发出来,才知晓,他竟然能插如此之多的钉子入我长安。”
“处理此事之人,有一方入先天的小道士,与一气体双修妖族,恐怕与骊宫那位脱不了干系。此二人年纪轻轻便实力不俗,属下担心,幕后之人绝不简单,需得多加注意。再者,幽国那边,我也想不出是何理由,在这等小事上贸然起用全部的钉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妖族故而是天下之祸患,只是此刻眼前幽国之祸更在眼前。你莫要欺我老头子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把你的私货掺给我。”张山长有些沙哑的笑声回荡在阴暗地宫之内。
“燕明不敢!燕明万死!”燕明的呼吸忽而急促了起来。一滴冷汗自这等百战沙场的人屠将军额头前流了下来。
“罢了罢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无趣,开不得半点玩笑。温凉这小兔崽子比你有意思多了。”老头兴致缺缺的挥了挥手。
“既然温凉与那二人搭上了线,便由他继续盯着便是。长安城里,有我这老头子在这,谁来也翻不出花的。至于雀台的事,我大概能猜到几分。”
“元年岁那小老儿,只怕寿数将尽,没多少活头了。故而又想乘着自己这老灯尚且能熬出些油来之后,为幽国再寻些国祚。”
“近些年来,天下局势愈发的不明朗起来。根据薛讷那老匹夫的消息,幽国近年的岁入一年不如一年。若是再等元年岁这老狗死了,虽说又新出了个叫卫阙的姑娘,年纪虽小,资质却很高。元年岁也有意将国师之位和幽国最大的秘密传给她。”
“只是那小姑娘终究不是元年岁。那老狗在时,尚且能以一己之力压住幽国上下蠢蠢欲动的旧勋和皇族。待他一死,幽国上下这些个蛀虫都能活生生的把幽国这匹老马吸死。他自然不愿自己一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
“若是真要如此,那对我大唐,岂不是绝佳的好消息?”燕明很是不解。
“卫煌不会甘心的。他虽贵为幽国之君,但前有旧勋,后有元年岁,他十岁即位,如今五十有余。当了四十年的皇帝,就被压了四十年。他又是那等志大才疏之辈。如今元年岁一死,新上任的国师卫阙又是他皇族中人。有了绝佳的机会,他一定又会再起战端。他宁愿拉着我们大唐和他幽国一起陪葬。”
“这个,不现实吧。”燕明有些难以置信。
“我见到卫煌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他是什么人还瞒得住老头子我?”
张山长好气又好笑,然后又对着燕明道。
“我相信元年岁肯定还是要搞出点事来的。这件事确实很像元年岁的手笔。一旦做了,便毫无退路,步步紧逼,逼得你掉入他的节奏。这事看似了了,实则只是个开始。钦天监那边,你待会再去知会一声,近日来的大小事物,一体具查。紧急时刻,不必再按轻重缓急来分。”
“喏。”燕明叉手行了一礼。
“你可知晓,当初我为何以此画卷只封不杀,饶了那清一命?”张山长忽而又将话题回到了当初最开始的画卷上。
“为何?”燕明有些好奇。
“非不愿,实不能耳。”老头招招手,示意燕明凑上前一些。
“那是永徽四年,还是五年?倒记不大清楚了。我方才受先帝命,任八重典监不久。有一天,大慈恩寺内报得有人离奇死亡,我便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此人乃是窒息而死。只是脖颈处无有勒痕,口鼻之内也没有泥沙水迹,便是非溺水也非扼颈。
“死者面目扭曲青紫,望之令人毛骨悚然。后来带回监内,仵作剖尸查验之下,均无可疑。当时上报的死因结果是,怀疑此人,自行闭气而亡。我知道这很荒诞,我当时也不相信,哪有人能把自己憋死的?”
张山长嗤笑两声,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可笑之处在哪,燕明却并不想多问。
“只是后续几旬内,陆续有消息继续报上。长安城附近各地,乃至千里之外的岭南均有相同死法上报,死者其中一人还是一个道行不低的修者。此事甚至惊动了当时的圣人,于是我八重监便受命彻查此事。”
“后来顺藤摸瓜,翻阅档案之后,查到了那修者府上的一个机密。后来才知晓,那修者为保荣华富贵,寻了一邪法,在全国范围内寻一个体制特殊的孩童。最后终于寻着,杀了那孩童满门,又带回了当时尚且年幼不记事的孩童。
“往后时间内,无一日不在那孩童身上进行某些惨无人道的试验,以确保能制造出某种人性兵器,修为高超,又不知痛楚疲倦。只是最后那孩童经受不住,死了,于是修者便很失望的把孩童寻了个时间丢到了长安城外。”
“只是他终究想不到,这孩子命不该绝,还剩了一口气。并且往后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丝魇兽魂魄,便重新潜入回长安,当了那修者府上的一个下人,最终利用魇兽魂魄完成复仇。这孩子,自然便是那清。虽然他使用的魇兽的能力极其诡异古怪,但只是所动手的对象太过明显,串上一串,真凶自然浮现。”
张山长嘿嘿一笑,有些吊人胃口的问着燕明:“你猜猜,那修者,是谁?”
“莫不是,今日的殷府的先祖?”燕明声音有了些颤抖。
事情到今日,便全部串起来了。
所有的机缘巧合,其实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正是。那殷家先祖见得自己祖辈有从龙之功便有了今日的富贵之后,更是志大,妄图在长安的富贵上再进一步。只是当时大唐境内并未大的战事,武勋想要建功立业,实属难如登天。于是便起了歪心思,想掌控那些不该触碰的力量。”
“那后来,既然已经明确了目标,要杀要抓,应该也是很简单的事情。”燕明好奇。“虽然他实属事出有因,不过按我大唐律法,杀人者死。他是如何免死的呢?”
“清他确而有深仇大恨。扪心自问,若是我受到这种对待,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我既为八重典监,就必然要维护我大唐的江山法治,长安的长治久安。魇清这等不安定因素,是必然要被除去的。这便是我于先帝的承诺。”
“清他能遭受如此境遇,固然算是殷府的人作恶多端。只是又何尝没有几分命理的意思在其中呢?”
张山长有些感叹。大和尚,说不定,你的理论,确而是对的。人确而不应该被那天道的命运掌控。
只是我张山长做不得。
燕明知道,张山长他说的先帝,只有一人。那便是当日与白衣书生在太极殿内畅谈三日的太宗皇帝。除此之外,所有的皇帝,在张山长看来,都只是出于对太宗子嗣的保护的责任,再无更多真情实感。
当太宗的血脉遭到威胁时,他便以自己的办法,搅动大唐风云,暗中默默布局,待得风起时,便一举破了武曌的武周,还位于李唐。这便是张山长他一生的信念所在。
“这魇兽魂魄,能力便是让人毫无反应的闭气身亡?”燕明想阻止殿上老者感慨的追思,以免过度伤神耗力,于是便故意抛了个简单至极的问题问道,以使张山长的心神回到现下。若只是单纯的操控呼吸,还不至于让张山长都感到有些棘手。
哪怕他当时还不是名压天下的当世第二,也没有自骊山老龙烛华那里学得气体双修,但他依然是天姿卓绝的武人张山长。
“呵呵。”老头子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正常人绝对猜不着的那种能力,甚至当初连我也着了他的道。”
“所谓魇兽魂魄,看似只是一丝魂魄,实则能通阴阳逆天命行事。具体来说,它能够悄无声息的改变人对一种事物的认知。”
“改变...认知?”
“不错。人生天地间,本就如白纸一般。何为天地花鸟,走兽虫鱼,全都是在后天的学习过程中才能得到的。就比方说,一根蜡烛,一根孩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用火点着可以照明,可一个成人便不会拿着蜡烛当食物往嘴里塞。这便是人对事物的认知。”
“而那魇兽,便可以在悄无声息之间,抹去你对这根蜡烛的认知,使你再见之时,便如同初生孩童一般,全然不识。待你的认知重新回到白纸之时,它甚至可以在白纸之上随意涂抹,指鹿为马,让你把蜡烛当筷子用来吃饭,而你自己还认为无不妥之处,因为在你看来,蜡烛天生就是用来夹菜吃的。”
“更恐怖的是,它甚至还能扭曲本能的认知。人天生便会吃饭喝水,这也不必有人教得,只是这魇兽影响你的神魂,甚至可以抹去你对吃饭的认知。你会感觉到饿,饿的挠心挠肺,可你就是不知道要去吃饭,最后把自己活活饿死。”
“若是只是修改对食物的认知,只要旁人发现不妥,强行喂饭,便也可以度日罢?”燕明疑问道。
“不错,吃饭可如此,可呼吸呢?”老头笑盈盈的反问道。
燕明只觉背上有了些冷汗。先前他只知道这件事处理的很是艰难。只是此刻听了张山长的解释,他才知晓当日温凉报告的情形之下是多少暗流涌动。
这小子,运气还蛮好的。
“这便是那几人强行闭气自杀的真相了。只是后来我面对那人时,他很是得意的对我说,我只弄错了一点,他并没有使他们忘记呼吸,修改本能认知逆天改命,终究还是太难了一些,再者复仇的目标又是一个修为远超他的修者,他力有不及,故而偷了个巧,只是修改了他们对空气的认知。”
“在他们看来,空气是世上剧毒之物,他们会竭尽全力的阻止自己呼吸,哪怕他们知道这样也仅仅是只能多活上片刻。若是呼吸了,那此后验尸时,便会真的是会出现毒死的症状。”
“可是一例也没有。可见他们求生的欲望和魇兽能力施加之后的强烈决绝。只是这与饮鸩止渴有什么分别?”燕明问道。
“分别就在于,世上旁人喝了鸩毒,也是会死的。可世上只有这几人会坚决的认为,空气是有毒的,并且在极度的诧异疑惑于为什么旁人可以自由的呼吸之中,绝望的死去。”张山长微微笑道。
“让他们如此痛苦绝望的死去,也算是稍稍能弥补一下,清这些年来受到的苦难和仇恨。”
“那典监你方才说的,自己也着了他的道,是指哪方面?”燕明突然记起张山长之前说过的话。
“我啊。”老头笑的有些无奈:“我在几日的调查之中,也被悄悄的影响了认知。好在时间并不久远,他无力修改太多,只是影响了我关于‘绝对无法杀掉他’这样的判断。”
“换句话说,对我而言,杀掉魇清的事件本身的概念,于我而言就是不存在的。你又如何去做一件本身便不存在的事情呢?”
“所以受限于没有办法杀掉他,这等危险的能力又不能放任他在长安里为所欲为。当时情况紧急,没时间继续喊人过来帮忙,我就只好把他强行封印在了那副画里。好在这点他倒是没想到,最后被我得手了。”
“算算时间,本来也该是他脱困而出的时候了。只是人年纪大了,容易忘事儿,一时间没想起来。好在事儿现在已经平了,也就不劳我这老头子操心了。”老头笑了笑,对着燕明道。
“你便先去罢,有什么事儿会有人联系你的。年纪大了就是瞌睡多,滚吧滚吧,别打扰老头子睡午觉。”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谈论起对于殷府的处置。殷家的爵位是太宗皇帝封的。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已经由不得八重监插手了。天底下能定殷府的罪的,只有当今圣上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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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静静行了一礼。蹑手蹑脚的转身出门去了。
典监还是这般。嘴上说着很硬,其实心中还很是善良。用魇兽腹皮的画卷封印魇清,自然也是存了一丝善念。
他当然知晓同根同源的两种力量之下,魇清不会殒命。这只当是张山长他这个长安的守护者,对于某些没有守护到的一些人的补偿之意吧。
只是他却还要承受魇清那个不明的恶念和恨意,他却恍若不知。
老头子,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呢。
作为一个把自己天下第二的身躯坐困愁城一百年的一个人,除了对太宗的感激和承诺之外,应该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有着那一大块地方是属于想守护长安百姓的并不算少的善良之地存在的。
燕明如是想着。
不多时,殿上假装睡着的老头忽然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嘴角带上一丝笑意。
元年岁。我们应该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对弈过了。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