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连舟》宁蓦

119、回首百年

　　当夜，一夜未眠。她提笔，时而在古筝上轻奏，时而在纸上记录着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她似乎忘了萧云落的死，也忘了自己身怀六甲。只是不停苦思冥想，为萧云落写的词谱曲。实在累极了，倒头就睡，醒来，又开始开始谱曲。谁来劝她，她也不听好像聋了一般。
　　茗儿递过的补药补汤，她照喝不误，只是什么也不管，只管自己谱曲。但她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的好了，如同那时萧云落即将撒手人寰一样。这让人揪心，让人担忧。
　　时隔两月，初秋。柳絮飘扬，桃花漫天飞落之时，她终于将曲谱完。
　　当天，请来梅千川，秦枫，莫思怜，上官乾等人。
　　她一头华发挽成髻，上插那支白玉点翠珠钗。她微笑，极美。纤手落下，开嗓，将他作词，她谱曲的一首红颜醉倾城叹唱来。

　　初见，你一笑倾城倾了天下。
　　朱颜，不敌她指尖一片落花。
　　不见，繁花落尽的枯黄枝桠。
　　醉梦里，刀光剑影罢，坐拥美眷如花。
　　北风起，刀戟声暗哑，热血尽情挥洒。
　　携手流星高塔，飞旋而下。
　　看繁星如珠撒，眉目如画。
　　管他江山谁家，独走天涯。

　　眷恋，回眸瞬间带泪的脸颊。
　　流年，耳边谁曾弹一曲琵琶。
　　黄泉，血溅梦回里那场烟花。
　　醉梦里，开的谢的花，落尽成冢也罢。
　　北风起，天黑夜肃杀，战死沙场不怕。
　　独看天地浩大，岁月轻擦。
　　弹指流年一霎，如雪华发。
　　寂静喧哗刹那，雾里看花。

　　争了不过一世繁华
　　怎敌你的轻笑微扬
　　得了坐拥山水如画
　　孤寂眼中盛世光华
　　记得佛清那一卦
　　说抱薪救火不怕
　　巾帼仗剑白马
　　千里跋涉为家
　　血染江山如画
　　雪地开出红花
　　老树枯藤枝桠
　　走遍海角天涯

　　余音绕梁，如同天籁。
　　美人如玉，轻笑婉兮。
　　美目盼兮，神采飞扬。
　　泛黄宣纸隐约水墨香，当年是谁谱下的那曲万世流芳。
　　眉目莞尔笑颜如春花，那时纤手执笔临床而作的凄凉。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琴弦仿佛不开重负般，铮然断裂，划破了她的手。
　　曲尽，这些铁血男儿的眼中，都隐隐有了泪水。少顷，掌声如雷般响起。她笑了，她很满意。她伸手拿过茶盏，抿了一口。望向窗外，浅雨亭桃花树下，那里是他长眠的地方。低头看着他写下的词，往事幕幕，涌上心头。忽然心头一痛，她伸手按住。那里，他的心口，留着我给他的旧伤疤呀。云落——忽然间，她潸然泪下，落下的泪滴到断了的琴弦上，洗清了血渍。
　　多年后，多年后，她谈笑间饮茶。想起那道旧伤疤，忽然间泪如雨下！

　　一月后，临盆的日子。初为人母，她不怕。心都死了，还怕□□上的折磨么？
　　撕心裂肺的苦痛，，她却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整整一个时辰，终于诞下一个男孩。看着他眉目间依稀有着他的影子，她释然一笑。
　　云落呀，这就是你的骨肉，你的孩子呀。
　　夜晚，与孩子同眠。头一次，她睡的很香很沉。这两个月来，她太累了。梦中，竟看到了他！
　　梦中，他依旧顾盼飞扬，神采四溢。他向她笑着，那是她最爱的笑，久违了的笑。她看到他依旧白衣胜雪，依然眉目如画，舞剑桃花树下。可是，看在眼中有些害怕。
　　云落，云落，她一伸手，他就消失不见了。猛然惊醒，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梦啊。
　　天色还是灰色，没有全亮。她起身，恋恋不舍俯身，吻了自己的孩子，也是萧云落的孩子。眼中的不舍，眷恋，还有遗憾和愧疚。
　　萧云落走后，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两月来，不眠不休的日子。今日生下这个孩子，气虚力竭，失血过多。调理不过来，她的身体实在很虚弱了，虚弱的连走路也需要人搀扶。
　　她不吵醒茗儿，她轻手轻脚下楼。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就像当初萧云落执意要上浅雨亭。只不过，那时有她搀扶着他。现在，却没有人来搀扶他。没有关系，云落，我可以一步一步自己走上来的。因为，你在那里，你就在那里。
　　终于走到山下，她抬头看，这浅雨亭啊，竟像是遥遥不可及。
　　一步一步上山，她身形单薄的摇摇欲坠。她的华发如雪，面色也苍白如雪。只一支白玉点翠珠钗，点缀惊心动魄的美。
　　这一百二十阶石阶呀，竟像是在天边，遥遥走不到尽头。
　　这一百二十阶台阶呀，竟像是一场轮回的道路，走了一生一世……
　　终于走上浅雨亭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只见漫天遍地桃瓣飞舞，被秋风卷得在空中旋转交织，夹着清香的花瓣被风吹得摇荡在苍穹。
　　这花纷堕，迷了人眼，柳絮扬，乱了心神。
　　秋叶凋零恋枯枝，话未言而心自伤。
　　她抚上那株桃花树，树干干燥而温暖。她笑了，云落，你就在这里，是么？我想你了，很想，很想——忽然脚下一虚，她摔倒在桃树下。她气虚力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她躺倒在树下，就如同躺在他身边。她吃力伸出手，又紧紧握住，仿佛握紧了他的手。
　　云落，我就躺在你身边，你感觉到了么？
　　你看着桃花落尽了，柳絮又开始飞扬……
　　那一曲红颜醉倾城叹，你写的词，我谱的曲。宫商角徵羽，一一弹来，轻声吟唱，你可听到了？
　　她轻轻启唇，将那首红尘醉，倾城叹唱来，对着他唱来。想来，他会听到吧，他能听到吧？
　　一夕青丝染霜，有情人生死两茫茫。
　　记忆中那寂静喧哗，你我于仇恨中相遇，纠结中相爱，于万人称颂中相守……风风雨雨，分分合合，我们一起走过。
　　那些喧哗，已然消失殆尽。多想执子之手，远离尘世，寂静中共度华年。却掌心攥紧的年华，原来，不管怎样握紧，都握不住，抓不牢。
　　回首那时初见的怒目相对，后来的生死相从……兜转起落间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这一路我们走的太辛苦，回首已是百年身，原来岁月无声轻擦。当缘尽的时候，任谁都没有办法阻止……
　　当繁华落尽，一切回复初见时的岁月袅袅，她睁开眼，水眸流转，一如那年的纯净。
　　桃花瓣瓣落到她身上，如雪华发上，美丽，凄凉。气息渐渐浅了，恍惚中，她似乎见到了他。他一袭白衣，风过飒飒，乌丝拂动，衣袂飘扬。他唇角勾起一抹笑，眉梢眼角都是——那是她最爱的笑。他眼角有为她而生出的些许皱纹，因为这笑而显得更加明显。他笑着，于浅雨亭下，漫天桃花飞舞中，清冷秋风中，向她伸出手。
　　萧云落爱柳飞嫣，至死不渝。飞嫣，可愿和我一起走？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她眼角滑落幸福的泪，她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如当年的温暖，将她死寂的心温暖。
　　云落，这一次，我抓紧了你的手，再也不会放开了。
　　旭日东升，一束灿烂的阳光从淡淡的雾霭中射出，透出奇彩而瑰丽的色彩。清风徐徐，将一片美景均匀地涂抹开来。在一片温柔羞涩宽厚的明亮中，千岩万壑舒展。
　　在这一片如画美景中，她握紧他的手，缓缓闭上了眼。她累了，只要握住他的手，她就满足了。犹自带着幸福的笑意，她温柔浅笑着阖上眼。
　　待众人上山，柳飞嫣就静静躺在桃树下，一头华发雪般白，瓣瓣桃花落于上面，美的让人不忍去看。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却睡的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就如那时萧云落去的时候，睡的安详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