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连舟》宁蓦

115、乍暖还寒

　　他与她坐在船头，在初春寒冷的湖中泛舟。这是他要求的，他已经走不了很远的路，说不了很多的话了。但是，那句萧云落爱柳飞嫣，至死不渝，他却是时时刻刻在说。
　　“飞嫣，你看这春江水暖鸭先知，我想要你陪我泛舟游湖，可好？”
　　“好。”她依旧应他。
　　她一袭淡绿纱衣，青丝挽成髻，上点缀他送的那支白玉点翠珠钗。
　　自从他送给她的那时起，她就日日戴着它。每每，他看到了总会笑着说。
　　“很好看，我的飞嫣，美极了。”他言语间充满了满足之色。
　　看着这刚刚化开不久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他感叹。
　　　“你看这一江春水已经化开了，是春天就要到来了吧？”
　　“可惜啊，我——怕是见不到今年的桃花了。”
　　“今年的桃花漫天，我不能陪着飞嫣一起看啦……”
　　“我说过的话，总是叫飞嫣失望。”他无比遗憾的叹气，悠长，绵远。
　　一时间，柳飞嫣似哭非笑，似笑又非哭。她看着他，压抑着满怀的情感。她说过，在他死之前，她不会哭。她要笑给他看，那他最爱的笑。
　　“飞嫣。”他头一次将身体靠在她身上，他累了，很累。
　　“飞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向你伸出手，你却不理，多让我难堪。你记得么？”
　　“我记得。”她伸手搂住靠在她怀中的萧云落。
　　“飞嫣，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上这逸风楼来看你，你以为我不怀好意，给了我一刀？”
　　“我记得。”她拥紧了他。
　　“飞嫣，你可还记得，那日自青云山庄回来，我为你挡了那些毒镖。你以为我出手轻薄，在这里。”他伸手指着自己心口，“给了我一刀，从此就留下消不去的伤疤。”
　　“我记得，当然记得。”她贴住他的脸颊。第一次，她感到他的体温比自己还要低。他的脸颊冰冷，像是没有体温。她抱紧他，却温暖不了他。
　　“飞嫣，你可还记得——”
　　“云落，我们之间，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得！”她听他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她不让他说了。她知道，他又说了太多话，他累了。
　　“云落，这些让我来说，让我来一点一点说给你听，好不好？”
　　“好，这样我就能听听，看飞嫣有没有忘掉些什么。”他笑着，他怕，他怕柳飞嫣将他忘记。
　　她拥着他，泛舟寒水河上。一束灿烂的阳光从淡淡的雾霭中射出，透出奇彩而瑰丽的色彩。遥遥望着烟波袅袅的海天尽头，只见流影逝去，一山的翠绿阻隔。
　　她将他们这四年来，从相识，相恨，相知，相爱，一一道来。他脸上浮出满意的微笑，在她如棉絮般温暖柔和的声音中，终于沉沉睡去。他很累，他，太累了。
　　回忆如丝绸随波荡漾，镌刻在你倾了天下的缱绻眼眸。
　　夕阳西下的天地尽头，赏尽那年旭日东升的醉花满天。

　　黑夜漫漫，今夜苍穹只繁星点点。
　　他身裹皮裘，坐在椅上。身上从内到外，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痛，酸，闷，一直从骨头里痛出来。他简直怀疑自己的骨头寸寸断裂了，恨不得将自己的每一根骨头掏出来，好减轻难言的苦痛。这万蚁噬骨之痛，是要跟着他，直到气绝身亡的呀。掏不出，灭不掉，只能任由它浑身笼罩，带来不无尽的苦痛挣扎。
　　他很虚弱，却还是强打精神。
　　“飞嫣，可愿为我弹奏一曲？”
　　这最后的一曲，完了就要曲终人散了呀。这余音绕梁，我要带到黄泉路上。一路走一路听着，便也不会寂寞啦。
　　“好。”她依旧答应他。
　　纤手轻扬，弹出一曲如行云流水般。如泉水叮咚作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他想要闭上眼细细品味，却不敢闭上眼。这张深爱的脸，要抓紧每一刻看，一刻也不能浪费。像要尽全力抓住身边的每一寸光阴，将她的样子深深地印刻进瞳孔的最深处。因为，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坐在椅上，青丝如墨，发间带着那支白玉点翠珠钗。美人如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他更加爱她。
　　飞嫣，我的飞嫣啊。
　　她亦知道他在看她，也知道这也许就是她为他弹奏的最后一曲了。于是，她带着最美丽的笑容，用最优美的姿势，弹出最动听的曲调。
　　忽然，她抬头，迎着烛光对他一笑。这笑意久久不散，醇香美酒般动人心弦。霎那，柔了眼波，动了心神。只觉这笑入了骨，融了血，绕了魂。
　　他忽然的情动：“飞嫣，你千里跋涉，我永远记得。”
　　她抬头，亦是笑着。

　　夜半，她想要起身拿手巾，替萧云落擦去额上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她以为他睡着了，便松开他紧紧拥住自己的手，刚要起身。
　　“飞嫣——”他轻扯住她的衣袖，“不要走，一步也不要离开我。”
　　原来他没有睡着，是啊，这样的痛，怎么睡得着啊？
　　“我只是想拿手巾替你擦去你额上的汗。”
　　“不，不用了。不要去，就呆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你。刚才做梦，我竟想不起飞嫣长的什么样了，吓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笑了，复躺下，握紧他的手。
　　“我就在这里，不离开，也不会离开的。”
　　“我在想，有一天，总有一天飞嫣会忘了我长什么样。我怕，我转世投胎以后来找飞嫣，飞嫣就不认识我了，不理我了。”
　　他要她忘了他，又怕她忘了他。
　　他忽然的孩子气，柳飞嫣笑了。
　　“你不是不相信的么？再说，奈何桥上都有孟婆汤，你会忘了我的。”
　　萧云落忽然狡黠一笑：“到时我只要对孟婆笑一笑，说不定她就放我过去了呢。连飞嫣都说我的笑能将你的魂勾走，更别说那孟婆啦。”
　　她笑了，又叹道。
　　“到时云落年轻英俊，我已经人老珠黄了，该是你不要我才是。怕到时候我来找你，你躲之不及呢。”
　　“不会的。”他拥紧了她，“所有人都会老，但是我的飞嫣不会的。因为，你是我的飞嫣啊。”他紧紧拥着她，近乎贪婪呼吸这属于她的气息。以后，就在也拥不到啦。
　　可即便他用尽全力拥抱着她，还是不如她拥着他，拥的紧。他太虚弱，已经连拥抱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不哭，她紧紧回拥着他，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给她安定的热度。她亦深深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飞嫣——”
　　“嗯？”
　　“黄泉路上，我会等你的。”
　　“好，我们说好了。”
　　云落，何苦这样？你走了，我马上会跟着你来的。你不会寂寞，我们也不会分开的。
　　随着夜凉月暖的流尽，曾几何时烟波袅袅的悠悠流年。
　　看乌云蔽月人烟袅袅，尘埃落定后却话不出生死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