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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步天歌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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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宛峥
今日家中的气氛有些许不寻常。
来之前我已暗暗打听过:阿玛从宫中回来,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看来定有大事发生。所谓大事,其实我心中早已猜到,然而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跨进内庭时,觉得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走惯的短短一段路,今日却是这样漫长。
阿玛负手于身后,在厅堂里踱步。我向他敛衽行礼后,静静地坐到厅堂西侧的绣墩上。
长姐宛容和二姐宛如拿绣帕半掩了樱唇,在一旁窃窃私语。而我始终垂首默然不语。的确,我,户部尚书钮祜禄恭阿拉的庶出三女儿,此时是没有资格开口的。
“你们的姑姑颖太妃,要选我们家的女孩进宫做妃子。”阿玛的话如同石子投入水中,溅起波浪。
我虽已料到,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心弦犹不免被拨动。
阿玛身边的华衣贵妇闻言骄傲一笑:“难怪老爷烦心,我们宛容和宛如都是京师冠绝的名门淑女,这下可选谁?不如和太妃商量,将这两个孩子一并纳入宫中好了。日后姐妹两个在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阿玛沉默半晌,避开嫡母佟佳氏咄咄逼人的目光,侧首向我看过来,“依我的意思,是将家中的三个女儿都送入宫中。”
“三个?”佟佳氏冷冷睨住我,一双丹凤眼挑的精明,“自古嫡庶有别,尊卑分明。老爷只有两个嫡亲女儿,怎能让旁的人入宫?”
我脸色难堪,一口气哽在喉间却无力吐出,只得握紧拳头,谦卑低首。
阿玛的口气渐渐强硬,“什么嫡庶有别?进宫入仕,便都是一样的人。陛下心意难测,我将三个女儿都送入宫中,自然是为了把握更大一些。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不必再提。”他不再多言,拂袖离去。
佟佳氏的娘家煊赫富贵,阿玛一向对她多加忍让,诸事不曾违逆。然而此番,佟佳氏口不择言中伤我的同时,忘记阿玛同样是庶出身份,大大犯了他的忌讳。阿玛失了脸面,在众人面前驳了佟佳氏的颜面。佟佳氏碰了一个硬钉子,不敢再惹怒阿玛,转身将矛头指向我的额娘,“鄂济瑞兰,我早知道你是存心的!你和我斗了一辈子,现在还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跟我的女儿斗!你以为你的女儿进了宫就能当上主子?你就能跟我平起平座了吗?别妄想了,你和你生的小贱人最好安份守已一些!别说钮祜禄宛峥进宫能不能当上娘娘,就算他日她真的成为宫中主位,我的两个女儿也一样有办法把她拉下来!”佟佳氏的声音又气又恼,额娘不敢争辩,只是低头垂泪,眼泪簌簌而下。
我看着额娘十年如一日的隐忍模样,轻轻闭眼。为什么?明明我和宛容宛如都是谢家贵女。为什么她们长于尊荣,我和额娘却注定在冷遇中度过终生?
我看着额娘,心中的怜悯与厌恶交织,指甲狠狠嵌入掌心:日后的命运,我一定不要同额娘一样。要做就做人上人。我一定要踏入宫闱,掌握权势!
晚膳后,阿玛命我们姐妹三人随他一起去书房,详细说说现今的局面:如今是大清王朝,嘉庆元年。我出生于满清八大姓的钮祜禄家族。阿玛恭阿拉承袭一等子,官拜从一品户部尚书。姑姑则敕封颖妃,在乾隆朝蒙受圣宠数十年。兄妹二人,一个权倾朝野,一个宠压六宫,是真正的荣耀满门。然而先帝一朝驾崩,和姑姑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十五子登基。即位当日,新帝即刻追封生母令皇贵妃魏佳氏为孝仪纯皇后,晋姑姑为太妃,移居含元宫。姑姑既非皇帝生母,又无子嗣傍身,因此深感权力流逝,深宫寂寂。所幸现在皇帝膝下无子,后宫犹虚。因此姑姑于前日招阿玛觐见,想将家中适龄的女孩送入宫中,成为新帝妃嫔,延续家族在乾隆朝的荣耀。
因此,倘若要改变命运,这次觐见我一定要表现出彩。
拜别阿玛,我走在回房的路上,不动声色地思量:宛容容貌美艳,娇俏讨喜。宛如姿容温婉,端庄大方。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是嫡出。有她们两个珠玉在前,皇帝怎还会注意到我这个小小庶女?
我计上心头,对着前面的宛如低声道,“宛峥有事劳烦,烦请二姐移步。”
她回身看我,“好。”
今天是我们三姐妹入宫晋见太妃的日子。晨起梳妆,我换上一身淡粉色旗装,其上用银线密密绣了缠枝海棠,看来清丽脱俗。乌黑发髻上斜插一支双鸾衔寿果金簪,顶端为花丝梅花托,花心伸出两条细长流苏。伴随静动,有细碎清灵的响声。这样打扮,既不会夺去宛容和宛如的艳光,亦不会让人觉得我不过是区区庶女而轻易小瞧了去。
临上马车前,我看见有一名女子站在马车边静静等候,她年约四十许,身穿深紫大袖上衣,下着同色褶纹长裙,带为深红色和深紫色的印花条纹,气韵不俗。心中猜想,这便是宫中派来,事前甄别我们品行的女官了。我恭恭敬敬地地向阿玛和佟佳氏行礼,“女儿拜别阿玛和额娘,万望双亲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
阿玛淡淡一点头。
我见他对待我并无对长姐二姐的亲热,心中已明白,阿玛对我的存在可有可无,并不抱多大期望。我心中一片冰冷,却还是依礼答道,“女儿谨记阿玛教诲。”
而佟佳氏冷冷一哼,并不理睬我。
我礼数周全才登上马车。虽然我同佟佳氏和阿玛情分冷淡,但在这样的场合,我明白有些表面功夫一定要做到,尤其是当着宫廷女官的面。
临上马车之际,果见那名女官对着阿玛他们,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马车行到宫前,我和长姐二姐的身份只能走进去,宛容懒懒倚在马车壁上,宛如正忙着整理妆容,二人还无动作,我已乖觉地下车跟在宦官身后。
宫中楼阁殿宇,处处华丽。我虽然心中好奇,却不敢像两位姐姐一样四处打量、随意评论。只是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三妹妹今日怎么不言不语?莫非踏入宫闱,也知自己的身份难以飞上枝头?”宛容笑的跋扈,一双肖似佟佳氏的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长姐!”宛如微微嗔了一声,温温柔柔地看向我,“三妹妹不要介意。长姐脾性率直,其实对你并无恶意。”
宛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性格耿直,哪里及得上宛如你会邀买人心。”
宛如神色不变,低首抚一抚衣上褶皱,“自家姐妹玩笑几句。长姐连这都要取笑我。”
一步步穿过甬道,走到太妃所居的含元宫。
随着宫人的通传,我和宛容宛如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却见殿中主位坐着三个人:太妃和帝后竟都聚于此。宛如看我一眼,眼中露出隐秘笑意。
少顷,按照引导太监的口令,论年纪长幼下跪行礼。宛容浓如泼墨的长发梳成华丽繁复的垂髻,缀满珠玉。丹凤眼中隐含妩媚,比之我与宛如,明艳不可方物。她盈盈下拜,口称“臣女钮祜禄宛容,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还未等她说完,她旗袍外衫的盘扣便松了下来。盘扣脱落,露出宛容的里衫,她大惊失色,忙跪地请罪,“陛下,臣女御前失仪…”
皇帝转过头,微微蹙眉。皇后见他并无表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恶意地不置可否。还是太妃看不过,受了礼勉强唤她起来。宛容难堪地退到一旁,紧紧握住衣衫,脸上又羞又恼。
宛如穿一身鹅黄深领窄袖裙,满头青丝挽作惊鸿髻,其上缀以宝芝点翠,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她脱列而出,身姿轻盈地下拜,“臣女钮祜禄宛如拜见陛下。愿皇后、太妃长乐未央。”
皇帝的脸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语气颇有兴趣地说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兮清扬。’今日朕算是见到了。你的衣衫发饰很是别致。”宛如喜形于色,谢恩退下。
宛容看了这一幕,脸上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看向宛如的目光渐渐犀利。我正侧首瞧她脸上的微妙变化,司礼太监却已经唱到我的名字。我上前两步,俯身下拜:“ 臣女钮祜禄宛峥,拜见陛下。愿皇后、太妃长乐未央。”
“你是钮祜禄恭阿拉的三女儿?”皇后利索地抢过话语权,“抬头让本宫看看。”
我清声应一声“是”。叩头之后缓缓抬起脸,为示尊敬,目光微微下垂。
皇后微微抬手,示意我起身:“钮祜禄氏宛筝?古人说‘施弦高急,筝筝然也。’本宫听闻你清音婉转,宛若琴筝淙淙,这名字于你很是相宜。只是公侯之家,这样的名字未免太过小气。”
前有宛如珠玉在前,无论是尊贵出身还是柔美宜人,我都不及她,因此无论如何都难以引起皇帝的注意,倒不如放手一搏,为自己拼个前程。我暗含了心思,目不斜视地盯着地砖上的云纹,沉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女的名字并非此解。‘峥’字来自‘霜天峥嵘’。取其空灵高爽之意。”
皇后微微一愣,不曾想我竟敢当面顶撞她。片刻后她似笑非笑地扫了宛容和太妃一眼,“太妃家的女孩,性子倒都很直爽。”
太妃一时难以下台,略带责难地向我看来。我心中自有计较,并未理会。
眼看皇帝好似并不为我的无理动怒,神色间反而饶有意趣,我心知已引起了他的注意,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请娘娘息怒,臣女之名乃是父母所赐,正如娘娘闺名是由娘娘父母所取,岂容人随意改动?”
皇后怒极反笑:“哦?可是本宫贵为皇后,而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臣子之女,本宫就偏要瞧瞧,你这名字改不改的了。”
“皇后。”正僵局时,太妃赞赏地看我一眼,微笑道:“宛峥还小呢,皇后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皇后再三遇挫,渐渐变了脸色。她正要发作,却听见皇帝温煦含笑的声音已抢先响起:“方才朕派去迎接的女官回禀,钮祜禄三小姐恭顺父母,进退得宜,很是知礼。现今一见,果然如此。三小姐脾性刚正,不畏权贵,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与刚才的二小姐正像是桃红柳绿,很是相衬。很好,很好。”
皇帝转首,对着太妃含了一丝笑:“太妃的几位侄女都很知书达理,日后入宫,也好增添宫中的祥和之气。”
他只说了只言片语,然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语,每个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傍晚,圣旨下,“朕惟五典慎徽、妫汭重嫔虞之化。二南正始、关雎资佐姒之贤。遐稽历代之彝章。式进宸闱之位序。咨尔钮祜禄三女,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兹仰承含元宫颖太妃慈懿,今钮祜禄三女,长女宛容,著封为容贵人;次女宛如,著封如嫔;三女宛峥,著封峥嫔,尔其光昭内则、用迓景福于方来。益慎妇仪、茂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我们三姐妹中,宛容和宛如为一母所出,自幼亲近。她们二人一妩媚,一婉约,各有妙处。然而觐见当日,皇帝分明对宛容的失态耿耿于怀,对我和宛如却很有好感。如今他碍于太妃的面子纳了宛容,分封时却让庶出的我高她一阶,这便是最好的佐证。
“长姐!”家中的后花园,正在同我说话的宛如看见站在廊下的宛容,出声唤她。
宛容不语不动,眼中噙着泪花。她看了宛如半晌,丹凤眼里细碎锋芒浮动,看来凌厉更甚平日。片刻后,她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长姐!”宛如急急唤她。宛容头也不回,走得更急。长裾曳地,带起地上落英纷飞。
我在夜色中微微一笑。昨日,也是在这里,我对宛如说,“明日咱们三姐妹将要一同进宫。长姐姿色过人,有她明珠熠熠,只怕二姐难以拔得头筹。”
“劳妹妹担忧。只是你又为何如此为我着想?”宛如神色防备,口气生硬。
我说的诚恳,“宛峥是庶出,自知身份卑贱,即便进宫,也难以获得长久宠爱。”我看着她的脸,神情坦然,“但二姐不同。二姐身为嫡女,风姿绰约,却每每被长姐压制。家中如此尚不算什么。但若他日进宫呢?”
她脸上露出赞同的神情,以目示意我继续。
“恕妹妹僭越:倘若没有长姐…日后二姐在宫中定有一番大作为。”我谦卑下拜,“届时宛峥不才,还请二姐多多提携才是。”
她满意地微笑,“那妹妹觉得,姐姐应该怎样做?”我附耳过去,轻言一二,造就如今格局。
我站在原地,闲闲拨弄衣上流苏。
有时要博取一个人的信任,最好的方法并非承诺,而是请求。因为许诺的人往往会因种种原因背弃诺言。而放低姿态、谦卑求助的人,只会让人觉得轻视,轻易让人相信。而让宛容在皇帝面前失态,其实也并非我的根本目的。我真正要的是离间她和宛如,让她们今后难以在宫闱中联手打压我。而看宛容方才的神情,分明已将宛如引为平生大恨。
于此,我的唇角绽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有两位好姐姐相伴,今后宫中的漫长岁月,想必不会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