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
-
陈山山查完房,抬头看了看病房走廊里的报时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他走到医护工作站,又向值班的住院总医师交代了一下晚上需要重点观察的几位病人,才拖着发胀的双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刚打开门,就看见钱叶飞戴着口罩,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哟。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陈山山一边招呼着,一边端起水杯猛灌了几口凉透了的茶水,“有人申请会诊吗?没听说啊。”
钱叶飞看着陈山山,直入正题:“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找你来借个办公室。”
陈山山端着茶杯,诧异的问道:“又是哪位不得了的人物啊?都不挑时间了,直接换地点?”
钱叶飞不动声色:“原则上是你的病人。家属苦求答案无果,到我这儿来了。”
陈山山坐回椅子上,用手敲敲后脑勺:“谁啊?”
“薛素珍。”
钱叶飞原本是想看看陈山山的反应,诊疗方案明显的不用心制定,再怎么样也该为自己分辨两句吧?不曾想陈山山只是顿了顿,语气平静的说到:“薛素珍啊。商家大儿子的二婚媳妇。”
钱叶飞有点意外,听陈山山的语气,看来他和商家渊源不浅,既然对薛素珍的背景了解详细,为什么还会给出模棱两可的诊断呢?
陈山山读懂了钱叶飞的沉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按道理来说,我应该请心理科会诊的。”
钱叶飞疑惑的看着陈山山。
陈山山偏头故意避开钱叶飞的目光,还做作的往上捋了捋垂下额头的几根头发:“之所以没有请会诊,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引荐你们。毕竟,当年商全瑞的手术……商家的成见,非常深。”
陈山山的一番话,就像一个开关,触动了钱叶飞深藏多年的心事。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飘忽,双眼开始迷离。半晌之后,苦笑着低语喃喃道:“是了,商柏岑……商全瑞……教训深刻的失误……”
商全瑞当年诊断出脑肿瘤,包括老院长在内的多位专家经过会诊,认为肿瘤分化良好,没有浸润周围组织,属于良性肿瘤,建议采用保守治疗的方案。但屡次施行疑难手术的钱叶飞却坚持,肿瘤生长的位置很复杂且直径较大,尽早手术才能避免发生可能造成的潜在危险。
那时候的钱叶飞血气方刚,其能力出众是毋庸置疑的。老院长拗不过他,陪着他一起去说服了商家人同意手术。
手术过程中,参与人员都折服于钱叶飞的判断和坚持——商全瑞的脑肿瘤已经有转变为恶性的苗头。肿瘤摘除非常成功,但仍然碰到了开颅手术里最失败的结果:摘除肿瘤的同时,损伤了其它脑神经组织。
商家人在最初的三个月始终隐忍不发,积极配合医院的各种术后治疗和苏醒训练,商全瑞却仍然没有从昏迷中觉醒的迹象。
当老院长拿着商全瑞最新的CT报告,带着医疗组走进病房里,面露难色的告知商家人,商全瑞将长时间处于植物生存状态,接下来医院还将继续采用药物治疗和传统治疗相结合的方式,努力争取让患者苏醒的机会时,商老太太冷笑一声,当机立断给商全瑞办理出院手续,接回老宅进行康复。并且,毫不顾念与老院长多年的交情,不言不语的拿出C市医科大学与晟商集团联合创办神经系统研究实验室的项目计划意向书,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撕成碎片。
钱叶飞在经历了这场风波以后性情大变,从壮志凌云变得暮气沉沉,做手术也不复往昔,变得畏首畏尾,谨小慎微。爱慕贤才的老院长多次拒绝了钱叶飞不堪重任的托辞,话里话外鼓励他多接触如商全瑞一般的脑肿瘤患者,期望他有朝一日转败为胜。但神经系统研究实验室最终未能建成,却成为老院长退休前最大的遗憾。
陈山山看着钱叶飞神思恍惚,忍不住劝解到:“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用总是放在心里。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钱叶飞转过心神,不解的看向陈山山——不请会诊的理由,是因为这桩往事,现在又在劝我不要多想,这算什么意思?薛素珍治还是不治?
其实,当年的手术,还有另外一个讳莫如深的真相:真正摘除商全瑞肿瘤的那个人,并非主刀医生钱叶飞,而是时任手术一助的刘昊——钱叶飞头天晚上应邀参与一顿饭局,席间喝得大醉。商全瑞的手术安排在早上的第一台,饶是钱叶飞喝完酒紧急注射了纳诺酮,又输入了大剂量的葡萄糖,但经过慎重考虑,最后他还是做出决定,把摘除重要部位的步骤交给刘昊来完成。由一助完成手术,并不算违规操作,外科医生都要经历这个过程,高难度的手术里面都是讲团队合作的,好的主刀少不得好的一助衬托,才能完成一台高质量的手术。求胜心切的刘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商全瑞脑组织损伤严重。
这件事情,原本只有钱叶飞和刘昊两个人知晓,但满怀愧疚的刘昊却在和陈山山一起喝酒的时候,按捺不住心里的压抑将真相吐露给了陈山山。
之后,陈山山揪准了机会,在与钱叶飞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飞机上,巧妙的隐去了力劝刘昊喝酒的事情,向钱叶飞求证实情。钱叶飞听后大为震惊,他原以为与刘昊交换位置的过程很有默契,甚至瞒过了同台手术的所有人……然而,他并没有义愤填膺的当即否认陈山山。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
当城府极深的陈山山将一份国外医科大学医学院特邀研究员的聘书交到刘昊手中的时候,机灵聪明的刘昊心知肚明,陈山山选择了将这件事情秘而不宣,于是坦然接受了陈山山的好意,就此隐下往事,走出国门。不仅如此,陈山山还将当天在场参与手术的其他人员,都找了或轻或重的理由,给他们重新安排了去向。
面对善于谋划的陈山山所做的这些事情,钱叶飞至始至终保持缄默。直至转专业到了如今,也从没有在业务能力远不及他的陈山山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包括,替他接受各种礼物。
钱叶飞用指节敲着桌面,努力让自己情绪保持冷静:“要不,我给商柏岑打个电话,给他推荐另外一位心理学专家吧。贸然决定给薛素珍面询,是我疏忽了。”
“自己专业领域上的患者,为什么要轻易拱手相让呢?”陈山山不冷不热的抛出这句话后,又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更何况,放眼整个C市神经系统医疗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内科、外科、心理科三个领域游刃有余?”
“商柏岑既然能主动来找你,说明他知道自己爸爸的肿瘤手术,存在出现那种结果的可能。从他的层面来说,并没有否定你的能力。”
“至于商家其他人嘛……商全祥和薛素珍,我可以出面帮你说服他们接受治疗。麻烦的是,商老太太……”陈山山想到商家这位“佘太君”,忍不住连连摇头。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薛素珍病情有好转,相信商全祥也会在商老太太面前好言相劝的。对了,你看过薛素珍的病历了?初步判断是什么?”陈山山做了几个转腰运动,又坐回位置上。
钱叶飞踌躇了一会儿,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有点儿棘手啊。疑病症。这商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是神经有问题。我听说,商柏岑的妈妈曾经也有主诉头痛。”
陈山山想了想,哦了一声:“你是说申淼?她的诊断很明确,抑郁症引发神经性头痛。当年的主治医生,是我。”
钱叶飞看着陈山山,半天说不出话来。
“值得你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山山无意遮掩,“申淼的抑郁症很严重,但怪就怪在,当时陪她来看病的商全祥却极力主张,让我瞒住申淼本人,只做神经性头痛的诊断。甚至提出,如果申淼自己说头痛厉害,可以注射杜冷丁镇痛……”
钱叶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加之与商家素无太多交集,语气不佳的问道:“商家人这么避讳自己家人患有心理疾病?”
陈山山皱起眉头,斟酌着给出相对准确的说法:“你不要误会。商家人接受申淼的抑郁症诊断,只是让我不要告知患者本人。他们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构成你对薛素珍诊断时候产生顾虑。”
钱叶飞有点儿不想给薛素珍面询了——患者家属企图干预医生治疗用药,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那你给申淼注射杜冷丁了?”
陈山山重重靠在座椅后背上:“怎么可能?我当时给她的处方是口服□□,叮嘱她不到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不能服用。”
治标不治本。钱叶飞无奈的摇摇头。
“那你就一点儿治疗抑郁症的药物都没用?”
“开了一些调节神经的药物,还跑去药房把外包装拆了。但你知道的,像申淼那种情况,光靠吃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可是商全祥态度异常坚决,说申淼刚刚经历了丧夫和丧子的双重打击,如果再让她接受心理治疗,担心她会忧思过重,反而更想不开。”
钱叶飞有点儿没听明白,顿了几秒才开口:“丧子之痛?”
陈山山连忙解释:“你可能没印象了,商柏岑还有一个哥哥。他爸爸去世后没多久,自己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钱叶飞内心忍不住同情起商柏岑来,没想到这个曾经的学生,在他平和沉稳的外表之下,却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爸爸、哥哥、妈妈先后去世,迷信的人会说他命硬克亲吧?
“那这一次,关于薛素珍的症状,是不是商全祥又给过你‘建议’,让你不要请心理科会诊?”钱叶飞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已经不自觉的捏成了拳头。
陈山山矢口否认:“没有。这次商全祥什么都没说。如果你还是觉得不放心,大可以让商柏岑安排,面询的时候不让商全祥陪同。”
钱叶飞心里像压上了重石:“让我好好想想吧。不过,我还是得在住院部借用一间办公室。这不是商柏岑提出的,是我主动建议的。疑病症,从一开始切入就要缓而稳。”
陈山山笑道:“钱大教授的要求,小的哪儿敢不从啊,我这儿会议室边上就有个空关的办公室,你想怎么布置,交代住院总一声就行。不过我这儿可是病房啊,酒精味什么的,你得自己想办法克服。”
钱叶飞缓缓抬手,指了指脸上戴着的口罩:“早有准备了。”
眼前坐着与商家交往颇多的陈山山,钱叶飞决定趁热打铁,多了解一些商家人和薛素珍的信息,把面询功课做足:“对于薛素珍的病情,商家人的态度怎么样?”
陈山山笑了一下,答非所问:“上次我跟你提起的那家私立医院,你知道背后的资本牵头人是谁吗?”
钱叶飞心中一动:“晟商集团?!”
这商家人是睡醒了么?八年前商老太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撕毁研究实验室合作意向书,一点儿台阶不给老院长留,八年后又开始筹建以神经系统疾病为主的专科医院?建医院可比建实验室难度高多了,而且,他们采用挖人墙角的方式来进行医疗专家力量储备的手段,钱叶飞很是不忿——我先不跟你谈合作,我直接把你的人带走,等到你有求于我的时候,我再来和你慢慢谈条件。
钱叶飞忍不住进一步深想,说不定当年商老太太撕毁合作意向书,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做的铺陈。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太狠,太卑鄙了。
没想到,陈山山却摇头否定了钱叶飞的猜想:“不是晟商集团。是商全祥本人。”
接着补充道:“晟商集团现在明面上是商柏岑在主理,但真正的掌控权仍然捏在商老太太手里,商柏岑不会忤逆商老太太的决策,所以晟商不可能参与出资筹建医院。商全祥倚仗的,是薛素珍娘家那一边。”
“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晟商集团涉足的地产领域,最原始的根基,是薛素珍带进商家的,”陈山山和盘托出,“商全祥与前任老婆离婚以后,商老太太一手操办了商全祥与薛素珍再婚,以她的老谋深算,薛素珍要是没点儿家底子,她会这么尽心尽力吗?不夸张的说,薛素珍的娘家实力,更比商家略胜一筹。薛老爷子爱女如命,商全祥完全可以打着薛素珍的名号,越过商老太太寻得老丈人那边的资金支持。”
这就是家族企业的诟病,每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都恪守传统,本分宁和,其实肚皮里都装着一把立起来的算盘,打得拨朗响。
“你跟我说这些,跟薛素珍的治疗,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陈山山砖已经抛完了,现在该把玉引进来了,“薛素珍的健康问题,直接关系到薛家出资的态度,你想想商全祥怎么可能不上心?只不过,我还没有铺垫好怎么引荐你给薛素珍进行治疗。毕竟,在我草拟给商全祥的可挖掘人才资料里,你位居前茅。万一在给薛素珍治疗的过程中,出现什么闪失……”
“陈山山你太儿戏了!”钱叶飞怒极,忘了自己身处比门诊安静数倍的住院部办公室,说话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了起来。
陈山山赶紧示意他嘘声,钱叶飞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在陈山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情绪冷静了片刻,钱叶飞才咬着牙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薛素珍主诉症状已经半年之久,疑病症啊!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医者仁心,博采众方。你却为了自己那点儿莫须有的顾虑,延误患者确诊。就算是你觉得我不方便参与薛素珍的病例,医院里有的是心理医学专家,我回避就是。你就不怕还没等你‘铺垫好’,薛素珍症状加重,引起她那个娘家的重视,直接带薛素珍到其它地方寻医问诊?这回幸好是商柏岑找到了我,否则的话堂堂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连个疑病症都诊不出来,到时候岂不贻笑大方?让医院的脸往哪儿搁?”
陈山山舔舔嘴唇,辩解道:“也不会拖那么久的,而且第一次门诊的时候,我已经请了妇科会诊,给出了更年期综合征的考虑。”
钱叶飞冷笑:“好,很好。陈主任,陈教授!求求你把心思多用在患者身上吧!像薛素珍这个年纪的女人最忌讳什么?衰老和不忠。更年期女性本来就容易多思多虑,她已经是商全祥的二婚太太,在自己感觉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心理上会不会更加担忧丈夫因为自己年老色衰而不忠?除了利益捆绑以外,你认为她还能依靠什么引起丈夫和婆家对自己的足够重视?!”
陈山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问题引向了复杂的方向,目瞪口呆的喃喃道:“生……病……”
钱叶飞猛拍陈山山办公桌:“对了!疾病!她只有反复不停的暗示自己生病了,才能在体征上凸显出自己的虚弱无力,由此获得家人的关心和重视!你倒好,一来就抛出更年期综合征,你想让她怎么想?像她那种身份地位的人,遇事反而更敏感更极端。”
“你之所以存有侥幸心理,一是因为和商全祥将会产生利益上的瓜葛,二是因为商柏岑还在推着商家人往积极寻医问药的方向在走。如果没有这些呢?我重申一遍,按照你的说法,薛家实力更在商家之上,老辈爱女如命,那么薛家极有可能带着薛素珍到外省甚至到国外去检查诊断。真要是这样的话,会不会导致薛家和商家产生芥蒂?建医院?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这是陈山山与钱叶飞“友好建交”以来,钱叶飞第一次对着陈山山口气严厉,一直等到钱叶飞发泄完了,陈山山才冷冷说道:“医院里不是还有你这根定海神针吗?要不是因为当年那起医疗事故,我一早就把他们送到你这儿来了。”
钱叶飞脸上的口罩遮掩了他因为愤怒和气闷而抽搐的表情,再开口说话,态度却比刚才软了许多:“当年的手术,我承认自己的过错,但这不是你消极诊疗的理由。我今天明确告诉你:第一、我拒绝参与任何有关私立医院的计划;第二、薛素珍的治疗,我会全力以赴,但不排除第一次面询过后,我推荐她到另外的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治疗的可能,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第三、即日起包括整个诊疗过程期间,禁止你在商家人,尤其是商全祥和薛素珍面前过度渲染铺垫,提高他们的期望值。”
见陈山山依言点头,钱叶飞这才准备告辞:“还有一点,你务必警惕:筹建医院事关重大,商全祥表面上只是让你从医院里挖团队、挖病源,但内里牵扯的利益链条绝不是薛家出资那么简单,他们那些手段和套路,不是你我这种吃专业饭的人看得透的,到时候你可别被他推进坑里了,还要自己挖土活埋。”
钱叶飞好言提醒,引得陈山山寒毛直竖,讪笑道:“没那么严重吧?我过去了,也就是看病和管理而已。”
钱叶飞怔怔的看着陈山山,陈山山看不到口罩下那夹杂着些许恐惧的复杂苦笑:“商全祥这个人,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