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印》Merrcury

5、第 5 章

　　白雾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身后闭合，挤挤攘攘的，许亦山回过头，那条羊肠小道已经淹没在雾气里，他能看到的只有脚下，和短短一点未来。
　　许亦山觉得也许这样的攻击就是出现不同的幻象，他边走边想，自己刚刚的表现，亲人最后离去前的笑容仍然带着温柔，给他在独行中带来一点力量。
　　许亦山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眼前路仿佛永远走不完，深入在白雾里，他看不到那棵巨大的柏树。
　　“还要走多久啊。”他问。
　　没有回答。
　　许亦山叹了口气，他又回头望了望，羊肠小道仍然在身后不断消散。
　　树林里的静谧依旧持续着，白雾中仍然有什么他不认识的东西在静静的注视这一切。这条路并非许亦山第一个走上，但他们都没有成功，被白雾笼罩着的树林里，零零散散的白骨散发着荧光。
　　佛陀的力量没有信仰的供奉，已经变得有些虚弱。
　　许亦山闷头往前走，他已经逐渐有些适应现在的变化。没有人，没有风，没有声音。许亦山苦中作乐的想，如果此刻有什么声音传出来，那才是要命。
　　羊肠小道突然终止了。
　　许亦山看着脚下最后那短短一截土路，白色的雾气蠕动着包过来，他背后一阵阵的窜着冷汗：“什么情况？没有路了？”他的声音传出来，“我要怎么走？”
　　没有人回答。
　　“你在不在啊！”许亦山有点暴躁，回回不去，走也走不下去，在这里不上不下的卡着，简直叫天天不应。
　　许亦山扶住额头，他在小道上停下来，强迫自己冷静。回头是肯定不能的，被掩盖的路有可能已经不是他走过的那一条，如果没有完成任务，那条人身蛇尾的奇特物种还得缠着自己。
　　许亦山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
　　前面的雾气突然散开，许亦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大街上。
　　非常热闹的大街，人群来来往往，是一条夜市。街边的摆摊有堆在地上的，也有推着小车立在一边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许亦山被琳琅满目的物品晃花了眼。
　　“新鲜烤鱿鱼，鱿鱼现杀的，肥美多汁。”右边第一辆小推车是卖烤鱿鱼的，老板热情的招呼着，“来几串吗？”
　　许亦山看着格外高大的老板，摇了摇头。
　　这条莫名出现的街道让他心生警惕，他总觉得罩住老板的围裙下，有什么尾巴蠕动着。但烤鱿鱼的味道的确很香，许亦山犹豫了一下，走进了这条街。
　　路边有卖石头的，有卖书的，有卖衣服的，还有卖饰品的。看起来跟别的夜市没有什么区别。许亦山小心的不撞上别的行人，他想问问这里到底是哪里，又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他在心里认定这些商家店主们，以及来往的行人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
　　他转着眼看着这些，夜市长长的走不到头，他在路过的一个书摊前停下了脚步。
　　“《霓裳羽衣曲》？”许亦山有点惊讶，那几个字是他所认识的字体，甚至是简体字。
　　他知道这本曲谱，是唐玄宗根据《婆罗门曲》改编的，南唐后主曾经修复过，但南唐国破的时候已经被焚毁。
　　“这是真的？”许亦山喃喃道。
　　“一手资源，保真。”摊主笑着说。
　　许亦山抬头看了一眼摊主，那人留着长发，在头顶束起来，带一点痞气。长得不是很像被生活折磨过的样子，虽然坐在一个小小的板凳上，但是看着非常闲散。
　　“真的假的啊。”许亦山来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可能买不起，但是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特别，特别的让他忍不住要知道更多。
　　摊主却像被侮辱了一样，严肃起来：“不要怀疑我。”
　　许亦山有些不好意思，他从书摊前站起来，道了个歉接着往前走。走了没有几步，突然福至心灵的转过头，那摊主还在看着他，许亦山停下来，见到旁边出现一名女子走到摊主身边，那女子穿着长裙，夜市照明有限，看不清脸，但从身段上看应当是个美人，她和摊主小声说了几句，摊主便冲着许亦山挥挥手，不再看他。
　　许亦山觉得自己应该窥见了什么东西，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不敢细想，接着往前走。
　　夜市除了小摊小贩，也有门面。
　　许亦山走到一间门店口，奇怪的是周围的摊贩那么多，都避开了这里。他侧头看了看，门店的招牌写着几个大字，像小篆，佶屈聱牙，看不懂。
　　“要进来吗？”从店里出来一个男人。他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长褂，双眼被一条白绫蒙住。
　　许亦山有点想进去，他在心底问：我可以进去吗？会不会死啊？
　　一缕凉风绕过他的指尖，许亦山感觉到了，他放下心来。
　　入门两侧放着博古架，架子上有一些盒子，还有一些仿佛是金属制成的物品，都是鼎的模样，许亦山数了数，大概有九个。博古架上嵌着夜明珠，莹莹的亮光闪出来，分外柔和。
　　“都是老物件，不能被强光照着，所以用了夜明珠。”那个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主动解释道。
　　许亦山点点头，那个人示意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眼睛被蒙起来，可是行动完全不受影响，许亦山觉得这个人能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茶水散发出温度，但许亦山暂时没敢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那个人主动开口：“我姓赵。”
　　是普通人的姓，许亦山放下心来，他生怕对方张口来一句：“我姓轩辕/姬……”之类的。他已经感觉到这个地方的玄妙，摊主不是摊主，但摊主又是摊主，至于烤鱿鱼，可能真的在烤鱿鱼。
　　“我姓许。”他说。
　　那名赵姓男子点点头，“我知道。”
　　许亦山觉得这里简直太神奇了，他姓什么，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知道。两个人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准确的说是许亦山在打量对方，白绫上是一双剑眉，蒙着眼，不知道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但鼻若悬胆，有一双薄情的唇。
　　许亦山认为这个赵姓男子应该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他为了避免尴尬，开始打量起眼前的茶汤。那位姓赵的男子好像知道他在做什么，主动解释道：“我原本是不喝这种茶的，后来有一次尝到了，觉得很好喝。”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碗，“你可以试试。”
　　许亦山喝了一口，入口清苦，回味有一点甘甜，是好喝的茶。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桌上，看到那边有一方印，白玉无瑕。
　　许亦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印的一个角好像有一点破损，用黄金填补了上去，但是仍然不损它的美。
　　“这是你的印吗？”许亦山问。
　　“是的。”对方回答着，准确的握住那枚印，将印抬起来给他看底部，“以前没事的时候找人刻的，不过没用几次就丢了，后来机缘巧合，又找了回来。”
　　许亦山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他不认识上面的文字，转了话题：“这里到底是那里呢？我突然被拉进来的。”
　　“这里是夜市。”赵姓男子说，“所有想要留下来的都在这里，曾经一个仙人开辟的。”
　　“哪个城市啊？”许亦山追问道。
　　“没有什么城市，就是夜市。”那人说，“那位神仙怜众人苦，给舍不得离去的，想要留下的开辟了这一条街，使他们有个落脚处，免得孤苦无依。不过近些年夜市有了些名气，有一些外来的也在这里留下了。”
　　许亦山点点头：“我本来是在别的地方，要去一棵巨大的树那里，你知道那里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他走到博古架前，拿下一个盒子，又走回来，当着许亦山的面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小小的明珠，通体黑色，明珠的边缘闪着一圈白色的光，他把这颗明珠递给许亦山，说：“你拿着，能帮你。”许亦山连连摆手，“这不行，我也买不起。”
　　那人执着的将珠子递过去：“你拿着。”
　　许亦山推脱几次，只好拿过来，明珠虽然发着光，但在掌心是冰冷的，许亦山甚至能闻到一点湿气，从里面幽幽的散发出来。
　　“我还得去那棵树那里，要怎么走出去呢？”许亦山问。
　　那人说：“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就会看到一条河，把这颗珠子丢进去，就能走出去了。”
　　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回头，如果回头，夜市会不断延长，将你留在这里。”
　　许亦山感激的点点头，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他这一路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在未知的领域里，这个人却这样帮助他。
　　那男人送他走到店门口，男人的表情晦涩不明，许亦山再三拜别，终于往前走。
　　“蓬莱一见，终身难忘，多谢！”许亦山听得身后有人在喊，他不敢回头，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只有闷头继续走下去。
　　夜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变少，两侧的摊贩也稀疏起来，许亦山甚至能听到河水湍急的声音，他越走越急，最后跑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一条大河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河是巨大的瀑布流下来形成的，湍急的水流从高处轰鸣而下，流向大河，河水腾起水雾，看不到尽头。许亦山深吸一口气，拿出那颗漂亮的珠子，向水里一抛。
　　明珠落水，发出“啵”的声响，被水流声掩盖住。河水中心从明珠掉下去的地方开始，形成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许亦山禁不住后退一步，水汽蒸腾起来，劈头盖脸扑了他一身。旋涡从手掌大小变得有腰粗，又变得更大，河水轰隆隆的，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许亦山寻了一块石头躲在后面，抵挡来自大河的水汽。他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也湿了，脸上都是水。
　　那旋涡继续变大，只听见“轰隆”一声，仿佛是牛的叫声，但是比起牛叫要更嘹亮，更震撼，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庞然大物。一颗头颅从水里抬起来，马首蛇尾，鹿角鱼鳞，颔下一颗黑色的亮珠，随着它的吐息若隐若现。
　　“是龙！”许亦山喊了出来。那条龙浑身黝黑，鳞片也是黑色的，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隐隐的有雷声传来，那条龙大约数十米长，一颗头像一辆小车似得，它瞥见许亦山藏身的地方，在空中腾了几圈，落在那块石头的一侧，一双眼睛黑黝黝的，看着许亦山。
　　“要我坐上去吗？”许亦山忐忑的问。
　　那条龙长长的吟叫了一声，天边的雷声愈近。许亦山从它的眼里看出了“着急”两个字，他不再多想，手脚并用爬上了龙首，紧紧握住龙角。
　　龙的四周蒸腾起淡淡的云雾，它在云雾里慢慢升了上去，飞箭一般朝着瀑布上方窜了过去，许亦山隐隐约约看见瀑布之上围着一道彩虹，像一扇门，他又回头看了看下面，瀑布轰隆的巨大水流砸在大河上，雷声越来越近，在他身后劈出一道道闪电，许亦山完全忘记自己有点恐高，他伏在龙首，被水流迎头痛击。
　　闪电劈在龙尾，他身下的龙狠狠的抖了一下，许亦山差点被颠下去，水流溅的他浑身湿透，手掌也变得滑腻，他在身上抹了抹掌心的水，将龙角握得更紧了。
　　掉下去可就死了……他在心里惴惴不安。
　　一股飓风突然卷起来，托起快要下坠的龙身，许亦山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那股风很有力度，龙身借着这股风冲上瀑布的彩虹，在跃过彩虹的那一刻，许亦山回头望了望下面，那阵风逐渐平息，他却好像看到银白色的鳞片一闪而过。
　　是你吗？许亦山在心里问。彩虹门也有大风，吹得许亦山立刻闭上眼，紧紧握住龙角，他没能感受到那阵凉风绕过指尖。
　　他们跃过来了。
　　彩虹的门里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许亦山回头看了看，门的另一侧在白雾里，好像大河、瀑布，都是一场幻梦，一点水声都没有出现。一条羊肠小道重新出现在他眼前，蜿蜒着走向前，在羊肠小道的深处，许亦山隐隐约约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柏树。不幸的是这条路出现的时间没有多久，两侧又被白雾笼罩起来。
　　带他飞上来的那条龙缩小了身体，大约跟他的身高一样的长度，趴在一边喘着粗气。许亦山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头，那条龙有些亲昵的将头在他手心蹭了蹭。
　　“你真的是龙呀。”许亦山拧着湿透的T恤问。
　　那条龙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湿漉漉的眼睛像小鹿似的，看着许亦山。许亦山停下手上拧衣服的动作，和那条黑色的龙对望着。
　　“你是骊龙，对吗？”他突然明白了，“骊山化的龙，对吗？”
　　那条龙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人，是他？”许亦山肯定的道出那名赵姓男子的身份。
　　我的天啊，我在做梦吧。许亦山狠狠的拧了自己一把，疼的他差点跳起来。
　　“我竟然真的跟他说了话！”许亦山震惊了，“祖上积德啊，我肯定要多福多寿。”他听见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许亦山发了好大一会儿呆，将和那个人从怎么进门开始，整个过程仔仔细细回味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应该多握握那个人的手，沾一点天子之气，但是懊恼也没有用。许亦山又原地休息了一会儿，骊龙抖了抖自己的鬃毛，缓缓起身，它的四周又腾起了雾，只是这雾不再是淡淡的白色，在白色里，金光一闪而逝。
　　“你要走了吗？”许亦山看着骊龙，那条龙发出高昂的龙吟，许亦山在恍惚中听见一声鸟叫互相呼应，骊龙垂下头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印着他的身影，然后它一个腾身，越变越大，尾巴一甩，冲破白雾，飞了上去。
　　白雾又合拢了，但许亦山觉得自己能听见雾气之外的龙吟，还有和它一唱一和的清丽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