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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保姆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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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方与叶倓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冷雨霏霏的傍晚。
1997年的夏天的一个冷雨霏霏的傍晚。
Z市的夏天也是不热的,风大且凉。
一下雨,凉风更甚,夹杂着冰冷的雨水打在人身上,当真是凄风冷雨。
每每这样的日子,田方的心情便会莫名低落几分。
只是此刻,她有了更多的理由感伤。
她撑一把老旧的木杆大伞,伞面破了好几个大洞。尽管一路费力撑来,却早已衣衫尽湿。
妈妈却连这样的伞都没有,只披一块破塑料布,此刻正拿在手中,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们就这样站在叶家小楼的客厅里,看干净的瓷砖地上汪起越来越多的水。
一如心里愈发浓烈的局促不安。
楼梯上传来笃笃的脚步声。
主人终于来了。
司机兼门卫老刘大声招呼,老板来了,老板来了!
一口的土味方言粗声大气。
完全不是田方意念中大户人家的屏声敛气、彬彬有礼。
也是,叶家,不过是靠挖煤采矿发家,虽是这Z城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却和名门望族丝毫不沾边。
钱有的是,但家风底蕴嘛,就不好说了。
田方莫名就挺了挺腰杆,方才的局促不安也减了几分。
叶老板典型的商人模样,肚大腰圆,一根粗大的金项链,被后脖颈的肥肉褶子吞噬了三分之一。
他脚步踢里踏拉,和着手里一对文玩核桃轻微却清澈的响声,将慢条斯理和养尊处优渲染的恰到好处。
田方刚刚不那么窘迫的心又开始惆怅了。
她惆怅地羡慕着这样的日子,衣食无忧、气定神闲,一切尽在掌控中。
不像她的生活,如屋外风雨中飘零的枯叶,不知去往何方……
“方方,叫人呀……”思绪被妈妈的轻轻一戳打断了,“这孩子嘴笨……”
“叶叔叔好!”声音陌生的自己都不认识。
她确实嘴笨,长这么大,她唯一叫的顺口的两个称谓便是“妈妈”和“阿姨”,因为身边只有妈妈和她的一些工友们。
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供她叫,久而久之便就不会叫了。
一声叔叔出口,田方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为何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嘴巴甜、心思活?
在大人们眼中,她该是个不懂礼貌的孩子吧?
没人理解,不掺感情的称呼,田方叫不出口。
“没事,没事……”叶老板宽容地哈哈一笑,“现在的孩子都一样,哪像咱们那时候!”
不管宽慰是真心还是假意,多少让田方松了一口气。
叶老板粗声大气,妈妈低声细语,二人没话找话地寒暄。
客厅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三个人齐齐望向来人,眼中闪着终于有人来救场的庆幸的光。
一个欣长的身影裹着雨水的清冷味道立在门口。
是个少年,静静地看着一屋子的人。
刚刚淡了的尴尬又升腾起来,更多了几分。
“叶倓,这是谢阿姨,这是她的女儿,会和你一个学校,你以后要多多照应她……”还是叶老板打破了沉默。
少年的目光冷冷掠过,在田方的脸上停留了半分钟。
田方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棱角分明、五官清秀的脸。
那时候的田方,还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男性的长相。
尽管她喜欢看书,但她看的书大多只对女人的美貌极尽所能,轮到男人,却是笼统的、概括的描述,风度翩翩、身材修长、文质彬彬……仅此而已。
对眼前的少年,田方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记得他冰冷的、敌意的目光和姿态,让本就浑身湿冷的她更添几分凉意。
他是个长相好看,心怀敌意的男孩子。
他更是个同龄的、充满优越感的男孩子。
自己要和他同一屋檐下三年?
可是妈妈并未提起过。
田方的心忽悠一下,本就所剩无几的、脆弱的自尊碎了一地……
她们的栖身之处是一楼阴面的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窗户也不大,常年见不到阳光的缘故,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一张上下床,一桌两椅,一个衣柜。
再无其他。
三层的小楼屋子多的是。
或许只这角落里局促的一间才能表明她们的身份——保姆和她的女儿。
编织袋里没多少东西,已尽数湿透。
衣服可以洗洗晾干。
看着那些氤氲了字迹的书本,田方忍不住哭了。
知道抢救不回来多少,还是一一摊开。
这是她初中三年的心血和见证。
虽然差点和Z市一中以两分之差失之交臂,她也曾是K县中学最好的学生之一。
正是这两分,要让妈妈低三下四在这里当上三年的保姆。
田方的泪更汹涌了,滴在本就湿哒哒的书本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隔天便是周一。
田方正式到Z市一中上学的第一天。
躲了几天的太阳卯足了劲儿地发光发热,照的湿漉漉的地面雾气升腾。
田方也像这升腾的雾气,轻飘飘、晕乎乎地站在叶家院子里。
叶老板在二楼卧室阳台上大声招呼:“听没听到,你就让小结和你一起搭车……”
想来,这个话题是被从屋内带出了屋外的。
带出话题的人,看都不看阳台上的人,甩开大步径直出了院门,只路过田方的时候,给了他警告的一瞥,意味明确——别惹我!
大门外停着一辆车,叶倓拉开车门坐进去,面无表情对着老刘吐出一个字,“走!”
老刘不敢吭气,车却迟迟打不着火。
“你开的是牛车吗?”
声音不大,却冷的像冰刀,老刘一激灵,车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叶老板在阳台上连连叹气,“这孩子,你看……”
“叶叔叔,我骑车可以的!”田方赶紧冲着阳台打圆场。
本就是互相打圆场。
客套过了,事情似乎就解决了,至于她要怎么上学,叶老板是不会真正关心的,他笑笑转身进屋了。
距新生报到的日子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迎新的条幅已经撤了,阵仗浩大的迎新会和军训都成了记忆。
这些本该是高中生活最初的经历,于田方来说,只是隔着校园栏杆的远远观望。
那些以为与这所学校无缘的日子,田方曾数次徘徊在这里,羡慕围墙内的欢声笑语、朗朗书声,甚至操场上的罚站、蛙跳……
田方远远地羡滟着他们,如同羡滟那遥不可及的大学梦。
在Z市,进不了一中,便几乎与大学无缘了,这便是这个濒临京津的冀北城市的莘莘学子的悲哀。
收起思绪,田方向教室走去。
后背已经是汗津津了,一个多小时的骑行本就耗费体力,况且,今天的太阳格外热情。
第一次在高一一班亮相,田方是个满脸通红、眼神躲闪、举止局促的自卑女生。
寥寥几句话,算是自我介绍了,田方低着头向老师指定的位置走去,坐定了,收拾好东西,才来得及看一眼身边的人,一抬头,迎上一双冰冷的眼眸——叶倓!
惊得低呼一声,“是你!”
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大的学校,偏偏跟他同班,还同桌!
田方头痛欲裂。
众人回头,老师也回头,只瞟田方一眼,便一脸嫌弃地摇摇头,继续往黑板上抄一数学题。
班主任容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四十多岁,一副黑色宽边眼镜遮不住倒立的横眉,她像是总在生气。
“鬼叫什么!”叶倓的嫌弃更甚,引得周遭一阵轻笑。
已是窘迫到极致,此刻更是强忍泪水。
“高价生”,本就低人一等,若再加上保姆的女儿这个身份,怕是校园“食物链”中最底端的那一个了。
青春,不仅都是美好,还有诸多痛楚。
田方本就不太美好的青春,从这一刻开始,更暗淡无光了……
回到叶家已经六点多了。
田方将自行车小心翼翼靠在院墙边,偷瞄了一眼叶倓的坐骑——一辆霸气的吉普,车轮快有自己高。
多年之后,她知道了,这是路虎,煤老板们的最爱。
估计他得比自己早回来四十分钟吧!
开门、进屋,田方希望此刻屋子里没人或自己会隐身术。
偏偏事与愿违,叶家父子齐刷刷地坐在餐桌前、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叶老板似乎心情不错,“来来,方方,坐下吃饭,别客气,跟在家一样啊!我跟你爸爸呀,我们都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到这儿了,千万别客气!”
他说的情真意切。
真相却是,田方那游手好闲了半辈子的爹突发奇想,到叶老板工地上去打工,干了不到一个月,便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
叶老板工地的安全隐患随之暴露。
几个穿制服的人以为明确,公了,还是私——了——?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是田家秉承的处世理念,更准确的说是经年累月对生活的无奈妥协形成的劣根性。
按照田方爸的想法,趁机得一大笔赔偿金继续逍遥度日便好。
谁知逆来顺受了半辈子的田方妈愣是硬气了一次,想要私了,两个条件:一是让女儿上Z市一中;二是支付女儿上大学的全部费用。
田方妈终究是个底气不足的善良妇人,女儿上大学的费用自己赚,叶老板行个方便就行。
工地是不要女人的,既然家务厨艺样样精通,就当保姆吧!
在田方妈眼里,钱到了自家男人手里不仅换不来女儿的前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霍霍的一文不剩;
在叶老板眼里,三年保姆两万块,比刚辞职的保姆划算太多;至于市一中嘛,以他叶老板的神通,塞个人进去,还不是易如反掌。
田方爸是万万不敢选择公了的,只是眼着到手的横财飞了,一贯以来窝里横的秉性变本加厉,满腔怒火都发在母女二人身上,本就不和谐的家更是日日硝烟弥漫。
那日,坐在开往Z市的中巴车上,妈妈悠悠的语气如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幕,让人喘不过气,这是妈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以后的日子,就看你自己的了。
这个抉择,从开始就是沉重的、卑微的……
“叔跟你说,容老师班可是一中的‘尖刀班’,很难进的!”叶老板的得意和优越都写在脸上。
小老百姓的眼皮子就是浅,安全隐患无小事,这要是捅出去,可够他叶老板好好喝一壶的,可现下,他俨然成了田方母女的大恩人。
“挺好的,谢谢叶叔叔……”原来如此,那,同桌是怎么回事?不会也是您老人家安排好的吧,田方手心里渗出密密的汗珠。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突兀刺耳,对面的叶倓冷冷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开,“老叶,你什么时候这么细致周到了!”
叶老板目送他上了楼梯,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都是同桌了,就帮叔叔看着他!臭小子现在太叛逆了!”
还真是安排好的!
田方睁大眼睛盯着那张过于放大的肥脸,不觉用了叶倓的口气在心里咬牙切齿:老叶,你当真是好谋算!